车的站牌上写着通往天水围,我知道天水围于香港的意义。一路不断闪过高楼大厦,他兴奋地和我一个个介绍,也顺便讲述了发生在其间的自己的故事。车继续往城外开,灯火慢慢稀疏。快到家了,他说。然后车开上一座长长的斜拉桥。
“这桥叫青衣大桥是全亚洲最大的铁索桥。我每天坐车都要经过那。”
“这样啊。”我礼貌性地点点头。
他望着窗外的桥,像自言自语一样:“我来香港第三年,父亲查出来得了癌症,鼻咽癌,建筑公司不得不停了,父亲到处找医院医病,本来还有希望,结果哥哥怕被拖累,卷着家里的钱跑了。我和母亲只好卖掉房子,继续给父亲医病。有一天,他自己开着车来到这里,就从这里冲下去了。我现在要挣口饭吃,还要从这经过。”我愣住了,不知道怎么接话。他接着自言自语一样:“城市很恶心的,我爸一病,什么朋友都没有了。他去世的时候,葬礼只有我和母亲。”“呵呵。”停顿了一会后,他自己轻轻笑了一下。我张了张口,尝试说点什么。他显然感觉到了:“我没事的,其实可搞了,香港报纸还有报道这个事情,我家里保留着当天的报纸,是头版头条,你相信吗?”他转过头来,还是微笑着的脸,但脸上早已经全是泪水。
车依然在开,那座桥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桥上一点一点的灯影,快速地滑过,一明一灭,掩映着车里晃动着的疲倦的人群。大部分人都困倦到睡着了——他们都是一早七点准时在家门口等这车到市区,他们出发前各自化妆、jīng心穿着,等着到这城市的各个角落,扮演起维修工、洗碗工、电器行销售、美发店小弟……时间一到,仓皇地一路小跑赶这趟车,搭一两个小时回所谓的家,准备第二天的演出。他们都是这城市的组成部分。而这城市,曾经是我们在小镇以为的,最美的天堂。他们是我们曾经认为的,活在天堂里的人。
阿小转过头去,拉开车窗,让风一阵一阵地灌进来。我突然想起远在老家,已经又敢重新开摩托车的那个阿小。
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在海边布好明天的网线,骑着摩托车沿着堤岸往回赶。家里有房子、妻子和儿子。听说他也养了只黑狗,那黑狗会在他还没到巷口的时候,就欢快地跑出来迎接。
请带一包葡萄gān给我
文/张嘉佳 @张嘉佳 电视编导 作家
1
我喜欢吃葡萄gān。碧绿或深紫,通体细白碎纹,一咬又韧又糯,香甜穿梭唇齿间。最好吃的一包是小学四年级,由亲戚带来。她是我外公的妹妹,我得称呼她姑姥姥,长相已经记不清楚。但我记得这包葡萄gān的口感,比之后吃过的都大一些,如果狠狠心奢侈点,三四颗丢进嘴里,幸福指数和一大勺冰西瓜并驾齐驱。
姑姥姥年轻时嫁到乌鲁木齐,自我记事起便没见过。直到她和丈夫拎着许多行李,huáng昏出现在小镇,我们全家所有人都在那个破烂的车站等待。小一辈的不知道正守候谁,长一辈的神色激动,而姑姥姥一下车,脸上就带着泪水,张着嘴没有哭泣的声音,直接奔向外公。两位老人紧紧拥抱,这时姑姥姥哭泣的声音才传出来。
我分到一包葡萄gān,长辈们欢聚客厅。小镇入夜后路灯很矮,家家户户关上木门,青砖巷子幽暗曲折,温暖的灯光从门缝流淌出来。我咀嚼着葡萄gān,坐父母旁边随大人兴奋地议论,昏昏睡去。醒来后,父亲抱着我,我抱着葡萄gān,披星光回家。
姑姥姥住了几天,大概一星期后离开。她握住外公的手,说,下次见面不知道几时。外公嘴唇哆嗦,雪白的胡子颤抖,说,有机会的,下次我们去乌鲁木齐找你们。我跳起来喊:我跟外公一起去找姑姥姥!大家轰然大笑,说,好好好,我们一起去找姑姥姥!
现在想想,这些笑声,是因为大家觉得不太可能,才下意识发出来的吧。亲人那么远,几乎超越了这座小镇每个人的想象。在想象之外的事情,简单纯朴的小镇人只能笑着说,我们一起去。
2
我长大的小镇,在苏北靠海的地方。一条马路横穿镇子,以小学和市集为中心,扩散为数不多的街道,然后就衔接起一片片田野。记得田野的深处有条运河,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dàng着波làng要去哪里。狭窄的小舟,陈旧的渔船,还有不那么大的货轮,似乎漂泊在童话里,甲板和船篷里居住我深深向往的水上人家。电线划分天空,麻雀扑棱棱飞过,全世界蓝得很清脆。
每天放学后,要路过老街走回家。老街匍匐着一条细窄的河,沿岸是些带院子的住户。河堤起头打了口井,井边拴住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衣服破破烂烂,都看不出颜色,黑抹抹一团。据高年级混江湖的同学说,疯子几年前把儿子推落井中,清醒后一天到晚看守着井,不肯走开。结果他就越来越疯,镇里怕他闹事伤人,索性将他拴在那边。
我跟高年级混江湖的同学产生友谊,是因为那包全镇最高级的葡萄gān。它的袋子印着乌鲁木齐四个字,仿佛如今的手包印着PRADA,简直好比零食界飞来之客。每天掏一把给高年级同学,他们就让我追随身后,在校园横行霸道。
一天,自以为隐隐成为领袖的我,丧心病狂用火柴去点前排女生的马尾辫,明明没烧到,依然被班主任留堂。回家没有人一起走,独自郁郁而行。走到老街,jīng神病依旧半躺在井边。我懒得理他,直接往前走。突然他坐起来,转头冲着我招招手。我蓦地汗毛倒竖。他不停招手,然后指指井里面。我忍不住一步步走过去,好奇地想看看。快要近了,邻居家和我一起长大的胖文冲来,手中举着棉花糖,疯狂地喊,不要过去!
我没过去,被胖文拽住了。他和我共同回家,气喘吁吁地说,幸亏自己去供销社偷棉花糖,回家比较晚,才救我一条小命。我说什么情况。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老人说,那口是鬼井。往里看,会看到死掉的人。你一看到鬼,他就会脱离这口井,而你替代他,被井困住,直到下一个人来看你。我拍拍胸脯,心想:差点死在留我堂的班主任手中。胖文盯着我,说,还有葡萄gān吗?
3
太玄妙了。
我觉得童年一定要属于农村的。稻田,河流,村庄的炊烟,金灿灿的油菜花;抓知了,摸田螺,偷鸭子,率领三百条草狗在马路冲锋;疯子,神棍,村长,叫卖的货郎,赶集的大婶,赤脚被拿着刀的老婆追一条街的大叔……
最美丽的是夏天,不比现在的烤箱模式,全人类塞进锡纸高温烹饪,大家死去活来,什么乐趣都没有。那时候的夏天,白昼有运河的风,入夜有飞舞的萤火虫。到huáng昏,家里把饭桌搬出来,在门口庭院一边纳凉一边吃饭。邻居也统统在门外吃饭,可以胡乱走动,你夹我家一口红烧肉,我夹你家一口土豆丝。吃过饭,大人擦gān净桌子,小孩就赤膊爬上去。
躺在八仙桌冰凉冰凉的,仰望夜空,漫天星星感觉会坠落,银光闪闪,看着看着就旋转起来,包裹住自己。我们离树很近,我们离微风很近,我们离星空很近,我们离世界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