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严重的问题大家讨论了大概有五分钟,讨论的结果是省点吃,这样还能用四天,等下一次只能用两天的时候再研究。而第二个问题大家足足讨论了两个时辰,并且一向团结或者说表面上一向团结的少林子弟差点当着方丈就打起来,情况很是激烈。最后,在这萧瑟的季节里,在这混乱的时代里,在这苦难的寺庙里,在这悲伤的气氛里,这小姑娘背负着大家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正式定名为“喜乐”。
我记得喜乐有很好的厨艺,这个才华被大家在第二天就挖掘出来了。在寺里主厨的师父虽然手艺不错,但是做菜显然没有激情,对菜也缺乏研究和创新,青菜和番茄吃了一年。我最讨厌吃青椒,但是他每个菜里都有青椒。喜乐来到寺里以后,觉得自己帮不上大家什么忙,问自己能做什么,结果被派到厨房,可是当天,她就做了一盘大家闻所未闻的菠菜煮青菜,番茄拌馒头,导致那天主厨师父做的菜全都被抛到了寺外救济,而我们几百人都围着喜乐的菜转。
我吃饱以后正好遇见喜乐,说:喜乐,为什么没有青椒?
喜乐说:我不喜欢吃青椒。
我说:我也不喜欢吃青椒。
我说:你喜欢吃什么啊?
喜乐说:我喜欢吃番茄,你呢?
我说:我喜欢吃馒头。
喜乐说:馒头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释然。
喜乐说:那我叫你释哥哥。
我说:不行,这里你能看见的每个生物都是释哥哥。叫我然哥哥。
我问:你最喜欢做什么呢?
喜乐说:我最喜欢洗碗。
我喜出望外,说:然哥哥我的碗——
喜乐说:不行,师父说了不能给你洗碗。师父问我最喜欢什么,我说我最喜欢洗碗,师父说,好,以后就洗为师的碗,你喜欢洗谁的都可以,就是不要洗一个叫释然的碗,他见到你肯定会让你洗碗。
我大吃一惊,师父真是先知,接着说:好,那不用洗我的碗,还有以后你碰到一个叫空哥哥的,也不能给他洗碗。
喜乐说:你为什么不喜欢洗碗呢?
我有些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回答道:你也算是奇怪的人,难道你也喜欢倒马桶吗?寺里的马桶以后就是你洗了。
喜乐“哇”一声就哭了,直奔师父房中。
很快,师父出来了,后面跟着喜乐。师父很严肃地说:听说你刚认识喜乐就让她去倒马桶?这样,你倒一个月马桶吧。
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崩溃。因为我最不喜欢搞卫生和吃青椒。而倒马桶是搞卫生中最不卫生的一个项目。师父对我说:这是磨炼你的意志。只有意志qiáng大才能真正qiáng大。
我当时就很不同意这个说法,照那么说,这个寺里最qiáng大的就是长期负责倒马桶的释桶师兄。我觉得意志只是一种愿望,愿望的qiáng大才是真的qiáng大。就比如我看见有人以很快的拳速打我,我连他汗毛的动静都看得清清楚楚,并能看见他同时“嘿”一声而喷出的唾沫星子向我而来,而且我发现再快的拳也没唾沫星子快,我明明看见,却不能闪躲,先被唾沫星喷中,然后再挨着一拳。这才是痛苦中的痛苦。
我这样和师父说过。师父说,你跑题了,我完全听不懂。
总之,我解放了释桶。以后每天早起,先扫院子,后倒马桶,再听墙外呻吟。喜乐和我起得一样早。无论我去哪里,喜乐总在旁边——不能这么说,这么说显得我很漂泊,其实我无论去哪里也在院子里。事实是无论我去哪里扫地,喜乐总是跟着我。大家都很羡慕我,觉得在少林寺里能有正当理由和姑娘在一起是个奇迹。
两天以后,我记得方丈又主持了一次会议,会议的内容是,我们省之又省的粮食,现在只够用两天的了。怎么办?
有人提议派出一些兄弟去外面寻找粮食。少林寺和朝廷的关系一直很好,所有粮食其实都是朝廷所发,但是现在情况真是很困难,连县老爷都有三天没吃上燕窝了,可想老百姓苦成什么样,粮仓早就空了,我们在的中原又是重灾,自然没有多余粮食。师父提议可以到其他寺寻求帮助,说:现在外面人心惶惶,疾病肆nüè,最近的灾情比较好一点的通广寺应该有一些储备,来回七百里,谁愿意去?
大家都表示与寺共存亡。寺在我在。所以,这次大会的结果是,大家再勒紧腰带,两天的粮食分四天用,然后两天以后再讨论怎么办。
师父说:这件事情告诉我们的中心思想是,只要控制自己的欲望,原本缺少的东西也可以变得很多。
我说:我们可以报信给其他寺里。
师父说:现在外面太乱,很难传递信件。
我说:用鸽子啊,寺里养有很多信鸽。
师父说:早吃了。
我大吃一惊,因为我已经打了很久这些鸽子的主意。但是我觉得出家人不能吃荤,在我思想不定的时候,居然有人已经下手了。我问师父这人是谁。
师父说:是方丈。
我又大吃一惊,方丈为什么不以身作则?
师父说:前几天方丈身体虚弱,点名要喝鸽子汤。而且规矩其实是温饱以后的消遣,温饱都不能了,还要规矩吗。
两天以后,方丈又召开了一个会议,会议的内容是,寺里的粮食只能用两天了,怎么办?会开一半,消息传来,寺外面一个人都没有了。方丈大惊,亲自上墙探望,发现果然一个人都没了,连尸体都不见一具,北风chuī冻土,野草依枯树。方丈不禁老泪纵横,说,阿弥陀佛,死得真gān净。死者已去,生者掩埋,生者将去,死者相伴。可是,这最后一个是如何自己把自己埋了的呢?
我想,方丈一定是鸽子吃多了,补过了头,这一看就知道城里发吃的了。
不出所料,消息又传来,皇仓大开,各地发粮。你可知国库里有多少粮食?多到开三天救天下,只用了小库不到一半的储备。仅仅一个小库就够举国用一个礼拜了。举国是什么概念,多少人口?大家要能像抢粮食一样积极统一,早就换帝号了。
我曾疑惑,为什么长安粮仓不在危难刚来时就救济大众呢,一定要饿死无数百姓连和尚都要快饿死了才迟迟开放呢,皇帝做出一个决定难道就需要如此长时间的犹豫?
其实任何决定都是早就做出,只是时机不到而已。粮仓开早了,百姓还不一定乐意呢,觉得发粮少了,最好还得发钱,等饿死你们几十万,再放粮食就全变成感激了。人的本性其实就是一个贱字,为什么贱人听着比笨人、傻人、蠢人都顺耳?因为人就是贱。
一下子,好像什么问题都没有了,这饥荒就过去了,我们高兴的是少林终于保住了,我们难过的是武当也没饿死一个人。所以大家都怀疑他们和朝廷勾结。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人做连措辞都不一样,我们少林叫合作,他们叫勾结。但是终究大家都很高兴。师父也很高兴。高兴之余,我却问师父一个完全偏题的问题:我到底是什么人?
师父说,我们都是俗人,你不一样,你有不一样的能力,你是THEONE,你是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