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在一号线_李海鹏【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海鹏

  在我看来,这就是用了两千年,生活的真相终得以浮现纸面。这真相就是,人类乃万物之灵,但他们是有限而悲哀的万物之灵。做个个人主义者,总是比做一个大同主义者靠谱。人类这东西傻了吧唧的,但肯定比我们了解的要复杂,所以倘若再有人像古昔的痴惘先贤那样大发宏愿,明智的人就该问他一句:这是人该gān的事吗?这也是一种生活真相。

  我是一个自然主义者,把自己看做是跟一棵丁香树或者一个小便池同等的东西,只有当我想起自己不是那么无限欣赏自己的时候我才无限欣赏自己。当然这要感谢雪芹先生有以教我。大致上,这就是我的人生观。这种人一不小心坠入恼人的凡尘,就会表现得像个孤僻的个人主义者,这也不赖。我不喜欢有任何人管我,也不喜欢管任何人。我觉得倘若一个人有点儿品位,就不可能不害羞地面对世界,深深感到自己的头脑是多么贫乏,人格是多么平淡,可为他人提供的助益又是多么有限,这样的人也许愿意骑上一头猪去làng迹天涯,让他做个PPT或者写几本jīng装书去教训他人却万万不能。

  因此我从不掩饰地对于宣告式口吻的厌憎,憎屋及乌,也厌憎学生会gān部之流。至于理由,我当然可以讲得入情入理,比如此类生物“言语乏味,面目可憎”啊,比如“钻营”啊,或者那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下流岛,岛上有一种下流猴”等等。更gān脆地说,对于投机主义,我实在不敢恭维。但我更满意于自己有权不讲。天下第一微不足道是曹雪芹,第二微不足道就是小可,我厌憎是因为我有一个像喇叭花一样自然的头脑,请问尊驾,你管得着喇叭花怎么想吗?

  这是个轻薄的例子,可是我想,自然的轻薄也比做作的庄重要好。这一点孔子可能并不同意。他很欣赏他的一个学生讲过的心中的完美社会,说是暮chūn时节,chūn服既成,成人五六个,孩子六七坨,在河里洗个澡,领略了自然之美,唱着歌就颠了。这梦想太和谐了,闪烁着huáng金时代的光泽,算是理想国的山东版。我觉得,它的好处是安静,坏处则是太驯化了,真正的好世界应该保留对于不驯化者的宽容。

  我倒是愿意设想这样的场景:天气好的时候,城里举办各种文化活动,念诗的唱歌的全来了,丑态百出。市政府或者基金会出钱,市民们点心随便吃,汽水随便喝。贪财的小老百姓都出来摆摊儿,而武功最高qiáng的城管们也不来踢他们的摊子。高台之上有一个集智慧与美貌于一身的伟大人物在演讲,说的是银河系的和平与发展,这边厢却有个流氓搭张吊chuáng,高卧酣眠,睡到一半儿还支起身子骂人:“怎么这么吵?”于是警察们无计可施,表情很囧。其实这场景在这个地球上并不稀罕,在有些国家已经实现,算不得梦想。但我觉得它就叫伟大社会。

  我自己倒不想做那个流氓,虽然那差不多是世界上最慡的事。感谢上苍,倘若有一天这个社会真的来到我们身边,我又会有新的厌烦,只好真的骑猪远遁,那时你可以去冰川尽头找我。

  通往这个社会的法门必是简明的,我看只要有这一条就差不多够了:消解权力。借助现代文明的成果,我就可以既提出目标又提出解决方案,比孔子更像个思想家。不过孔子仍是伟人--孔子的意见中至少有一点于我心有戚戚焉,那就是美好生活应该有个好天气。我想,一个人懂得欣赏好天气,便是仁爱的开端。可惜历史上总有太多的大人先生们舞蹈于天上,乌云一般,遮蔽了本该如此的好日子。

  @且睡且跑(空缺)

  作为一个从没去过美洲,对其历史也缺乏了解的文盲,我与美洲历史最亲密的接触就是玩电子游戏。我玩过《大航海时代》,买艘帆船,从亚历山大港出发,经过浩瀚海洋,去美洲拓殖,其时心情之满足与愉快,正合莎翁之诗“我们青chūn欢畅,恰如风行在水上”。到了美洲我就收罗huáng金,简直乐不可支,要是游戏设置可以收罗头皮的话,我估摸着我也绝不比当年的皮萨罗含糊。我们人类一贯爱这么gān,成吉思汗喜欢收集敌人的脚,扫罗和大卫爱搜集敌人的包皮--私意以为,历史的point在于,伟人们之看待真实世界恰如我们之看待电子游戏。

  另外一款与美洲有点儿关系的游戏叫做《帝国世界》,发展得够快的话,我的武器可以领先敌人好几个时代,倘若仅此而已,我还可以qiáng辩说这 “本来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儿”,可是后来的状况就变态得我没法为之辩护了。我看到自己的航空母舰在撞对方的独木舟,自己的隐形轰炸机盘旋在印第安人的茅屋上空,就忍不住坐在电脑前面想:我他妈的这是gān嘛呢?

  电子游戏风行的基础显然在于暗合世界的本质。比如说一个玩家在玩《猎杀潜航》时击沉了一艘敌舰,感到很快活,正是因为一个真正的潜艇指挥官在击沉了一艘真正的敌舰时也会感到快活。我的无聊之思是:今之所谓“游戏快感”,古之所谓“壮丽的事业”,其实往往是杀人如麻,血流漂杵。倘若有一个人,在玩电子游戏时击沉了敌舰却不感到快活,那么他在真实世界上也就一定没什么壮丽的事业可玩。晚唐诗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chūn闺梦里人。”这事儿太真实了,可是我们不常想。玩游戏时大家都会把自己代入帝王将相或者神枪手之类的角色,谁权力大就代入谁,从不把自己当成“河边骨”。其实真遇到不太平的年份,我看您八成就是在河边躺着归于尘土的那位,chūn闺梦里有没有您,甚至有没有空儿做梦,都还没一定呢。

  我对权力没什么好感,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放着有人性的生活不过,偏偏有着对权力的无限神往。上大学时我们宿舍的看门大爷夫妇就是这类人,这位大爷的特点是,但凡你有那么一点点不合规矩,他必定要刁难到你发了羊角疯才会准你入门。我们这里总是盛产权力爱好者,好多处长什么的也都是这路风范,处长太太与有荣焉,处长千金也目高于顶,他们如果拍一全家福,那么必定是世界上最让人笑破肚皮的照片。

  我觉得“权力之丑”是诸多丑陋中最受人忽视的一种。头段时间我去某天主教国家转了一圈儿,看到了不少位高权重者的家族大油画,其中一些饶是名家之作,仍然丑到无与伦比。不开明的权力会让一个人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颟顸自得的神态,锦衣华服也遮不住其空虚和腐朽。

  就我自己来说,央视新大楼是“目睹”权力的一个完美样本。如果你认为它美,它的确很有点儿权力美学的野蛮魅力,如果你说它丑,它又的确傻了吧唧地支楞着,像只铁裤衩似的让人很不舒服。我一直觉得,作为建筑设计界的超级巨星,库哈斯再怎么蠢也蠢不到大家以为的程度,他的想法想必就没在美与丑的层面上。比着说,魏碑都很丑,可是中国书法中有个道德系统推崇它们。结果库哈斯在国外说了,这个设计,是对应着“权力”这个元素来的。话说得够明白的。这意味着,要是谁不知道权力长啥样,就看看央视新大楼。要是想看看什么是“茫然野望”,你就去陆家嘴好了。那么“服务”长什么样呢?我找了找,这玩意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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