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没事,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朋友欲言又止,走了。
后来有人来传话,问我能不能把这贴纸给撕了,因为轮胎公司总部的老外来了,突然看见有台贴满自己商标不知道哪冒出来的赛车,非常不悦。米其林有非常严格的赞助规定,一般只赞助能获胜的车手。我们对您的帮助不求回报。但您贴着一车我们的牌子,容易让外界产生误解。
我愣了有几秒,说,现在没时间了,等第一天比完再撕吧。结果一进赛段,因为赛车老旧,年久失修,没几公里避震器断了。我是一个对机械几乎一无所知的车手,只知道抛锚了要打开引擎盖假装看看,显专业。那是我连续好几场因为坏车而退赛了,此刻又逢其他车手开着全新的赛车掠过,我恨不得它卷起的土把我给埋了。手机同时响了,是朋友打来的。他问我,听说你又退赛了,别灰心,哦,对了,贴纸撕了没?
那是我第一次为拉力赛默默流泪。要知道如果你是一个充满争议的人物,一旦你做不好一件事情,人们对你的嘲笑很可能打击到你。我偷偷把车拖回了汽修店,无颜再去赛事维修区。
和励志电影情节不一样的是,接下来的比赛,我并没有逆袭。在第一个赛段,赛车爆缸了,活塞把缸体打了一个大dòng,引擎室烧了起来。当时的我再买不起一个发动机,但在火光照she下,我再没有感觉心酸。要知道坚固的事物都要经过烈火的锤炼,这火光既不能温暖我身,也不能焚毁我心。从那一天起,这件事情,我必须做到它。每个人的身体,都有厚的地方,他们各不相同,有些人厚的是手上的老茧,有些人厚的是背上的污垢,有些人厚的是脸上的老皮,我愿自己厚的是心脏的肌肉。打死也不能放弃,穷死也不能叹气,要让笑话你的人成为笑话。
发动机烧了以后,我回到老家。邻居家发小韩chūn萍(他是个男的,于是喜欢管自己叫chūn平。大家的疑惑与我的疑惑一样,答案只有他爹妈知道)对我说,你骑自行车还不错的,但是赛车还是很难去赢全国比赛的,我们承认你在亭东村还是最快的。我说,你等着看吧。
后来的故事就是现在这样了。
2012年,这是我参加拉力赛的第十年。在第一次退出比赛的浙江龙游县城,我捧起了自己第三个年度车手总冠军的奖杯。高兴的是,我终于可以向chūn萍说我做到了,因为一次可能是侥幸,两次可能是运气,但三次说明我还可以。遗憾的是,我起步太晚了,能力有限,我相信自己在亚洲的拉力车手中也许还不错,但无法和那些欧洲人相比。我们的环境和我自己都不够好,也许更有天赋的人,能站上世界之巅的人,正在电脑前读着这篇文章,他甚至连驾照都可能没有。
我也明白了很多事。
他人笑你,是正常的,无论是主观,是客观,你当时都没有做好,没有做到,你有什么资格豁免被他人嘲笑?你的哭泣,你的遭遇,和别人的困苦相比,有什么不同之处么?每个人都想召唤上帝,每个人都常觉得自己快要过不去。他人鼓励你,那是你助燃的汽油;他人笑话你,也许是你汽油里的添加剂。
后来,我并没有和那些当年笑过我的记者们反目,反而现在都是很好的朋友。虽然现在,我的赛车上已经被各种赞助商贴满,我用着倍耐力或者横滨无限量提供的最好的轮胎,开着最好的赛车,每场比赛都更换着最好的部件,但我还记得当年的那六条轮胎。那时我觉得我要争气,要让他们见识我的实力,现在我觉得我应该纯粹地感谢他们,并不是因为他们给我斗志,而是他们的确做得很好,又帮到有潜力的车手,又要确保自己的商业原则,如果我是决策者,我也会这么做。你知道你能做到,别人觉得你也许可以做到,那么,少废话,做到再说,其他的怨气都是虚妄。自己没有展露光芒,就不应该怪别人没有眼光。
如果没做到,我也不会黯然抑郁。至少我童年的幻想不是赢得冠军,而是纯粹绑在拉力赛车里,像我的偶像们一样把赛车开成那样。
我知道这路漫长,甚至我的胜利未必能给我增添荣誉,反而还让外行错以为我们的全国锦标赛是个山寨比赛,居然能让一个写字的赢得冠军。不甚明了者倒无妨,可能还会有人反冒出恶意。没关系,总有这样的人,说起赛车只知道F1,说起足球只认识贝利。在他们嘴里,世界上只有一个叫比尔盖茨的人在做生意,你做到了A,他们会说你为什么没有做到B;你做到了B,他们会问你为什么没有做到C。对于这样的人,无需证明自己,无需多说一句,你只需要无视和继续。做事是你的原则,碎嘴是他人的权利,历史只记得你的作品和荣誉,历史不会留下一事无成者的闲言碎语。
以此文献给我的2003——2012拉力赛季,献给每一个认真做事不言放弃的朋友,献给每一台被我撞毁的赛车,献给为我祈祷一直劝我退役的家人和朋友,献给和我并肩奋战的队友和技师们,献给2008年去世的拉力车王徐làng——我从你身上学到如何开车,我赛段里的每一个动作也许都有你的影子,你让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不会磨灭的,你让我学会了笑对一切,你让我懂得世界上再多人企图抹黑,甚至这世界再黑,你只需笑,而且要咧开嘴,因为你的牙齿永远是白的。
韩寒 2012年11月2日首发自app文艺应用《一个》
青chūn就是一场远行
你的青chūn就是一场远行,一场离自己的童年,离自己的少年,越来越远的一场远行。
在我和你们一样大的时候,18岁,我正在一列,从上海到北京的火车上,我的远行就这样开始了。
刚上火车的时候,我特别激动,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我的父母了,我的家乡,然后我熟悉的环境,我终于可以离开他们,要去北京,至于去北京gān嘛,我也不知道。因为据说搞文化的人都要去北京,但是,我现在告诉大家,其实不是这样的,以后千万不要被这句话给迷惑住了。搞文化,哪里都能搞,只要你有一颗,自己想做事情的心,在哪里都一样。
然后,在火车上,我就开始回忆。
上海到北京的火车,都是在傍晚发车的,没过多久,天就黑了,然后。我看到了窗外,很多昏暗的灯光,然后,有很多的自行车,我就想起了我小的时候。
小的时候。特别特别喜欢骑自行车,在我们镇上,我是出了名的亭林镇最速男,我汽车很快,很多人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我一眼,他们就吓得会躲得很远。
但是,我有一件事情很自卑,这个事情也要告诉大家,这说明了,的确经济的独立是特别重要的。因为我一直骑着一辆女式自行车。
然后,我跟我的父亲说了很久,我的爸爸终于答应,给我买了一辆山地自行车。有了这台山地车以后,我就开始骑得更远更多,把几乎整个镇上,所有的犄角旮旯都骑了一遍,和所有的山地自行车一样,不出一年,这个车就被偷掉了。
然后,让我们说回到火车上吧,这一路我几乎没怎么睡觉,因为以前无论如何,我都是在家的旁边,那十几公里骑车,等到了晚上,我都会回到我的家里。无论我那个时候多么的叛逆,对父母多么的厌烦,但,我终会回到我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