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天赐的性格是软弱的,他耽于幻想而缺少行动的热情和能力。“他没法对实际的问题发生兴趣。只有在瞎琢磨的时候,他心中仿佛能活动,能自由。”“他什么也不懂,十六七年的工夫白活。手艺没有,力气没有,知识没有。他是个竹筒。”这种畸形的性格是当时腐朽教育的必然产物。他从家塾到学校,再到社会,接受了各式各样社会意识的浸染。他经历了不少教师,这些教师有的教《三字经》会说溜了嘴,说成“人之初,狗咬猪”;有的对戏弄学生如同“猫戏弄老鼠”一样感到一种享受。在师范附小读书,他受到的不过是“脖儿拐越打越响”的教育,教师之间互相攻击,“张先生上课告诉学生,李先生缺德;李先生说张先生苟事。”为了运动作主任操纵学生为自己宣传,一切都在忙乱复杂中,谁也摸不清是怎么回事。“学校里的会不能不开,学校外的不能不去。提倡国货,提倡国术,提倡国医,提倡国语,都得是小学生提倡。他们提灯,他们跑路,他们喊口号,他们打旗,他们不知道是怎回事。”这种教育的结果,知识未曾长进,而学会了嫉妒和看不起穷人;没学会新知识,却长了许多坏习气。
父亲希望他学买卖,妈妈的遗言是作官,幼小时家庭的熏染和年长以后世事的濡染,使他形成了一种陈旧的人生观;新思cháo的推动,曾经使他狂热过,但是不久即趋于颓唐。新文学运动的激流也曾波及到云城,他在一片热làng中被人约请去办报,作扩大的宣传。他写自由诗:“千金的嘴巴,桃腮上烧起桃云;烧吧,烧尽了云城,红半个天!”在新时代思cháo的冲击下,他的思想里有了变化,“他爱国,爱社会,可怜穷人。这在云城是极新颖的事。”因为“云城的人没有国,没有社会,穷人该死”。但是,他的这种新鲜的意识,并不是自己体味思索的结果,不过是一时激烈的口号;他只是“想象他的伟大”,他只是空dòng地以为“他的眼光很远,他是哲人”,实际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所以当战乱扩展到云城,在严酷的兵灾所造成的残破景象面前,他重又感到迷惘,退回家里,守护生病的父亲,由着同学们说他“开倒车去尽孝道”。他后来很容易地同云城的遗老遗少混在一起并参加了复古气味浓厚的诗社,是并不奇怪的。他在写作新诗之后又“摇头”吟作古诗“chūn雨多情愁渐愁”,同样是合乎逻辑的事。这是历史上除旧布新急剧震dàng时期的反映。他依违于新旧事物之间,迟迟迈不出一步。
然而,他终于沦落于穷人之中了。他的畸形性格在新的人们和新的环境中有了明显的变化。在他的家庭败落之前,他同底层的劳动人民已经有过一些接触。生活在他面前展开了两幅图画,两种人生态度。豪慡而又重义气的四虎子曾经是他童年的伙伴,也是成年之后的知友,四虎子“心红”,同那些势力小人成为一个鲜明的对照。淳朴善良的纪老者,忠正勤劳的纪妈,深情慡朗的“蜜蜂”姑娘,都给他别一种印象。他们穷,可是“可爱,而且豪横;不象城里的人见钱眼开”。如果说日常的一般接触只是使他有了一些肤浅的认识,那么在他的家庭败落以后,由四虎领着他住进大杂院的时候,这种肤浅的认识就日渐深入了。当然他的迂腐的性格不可能立刻有什么变化。小说的临近结尾部分作家饶有趣味地描述他如何生活在穷人们中间,描述他的耽于幻想和迂腐的性格同所处生活境遇的矛盾,是极富于喜剧性的。这一部分幽默意味十分浓醇。当四虎子提议他作“小买卖”以维持生计的时候,他不禁瞠目结舌,觉得不可思议,而当他真的做了鲜果摊的主人的时候,他还要用魏碑的字体写上“进贡蜜瓜”,他甚至想起个“冷香斋”的雅号,用以称呼他这个“诗人的果摊”。虽然如此,他究竟是在变化着。他同大杂院的人们在一起生活,看出自己的拙笨和人们善良的心肠。他懂得了“这些只是因为他们没有钱,并不是天生来的脏乱。他们都有力量,有心路,有责任心……他不如他们,没力量,没主意,会乱想。他们懂得的事都是和生活有密切关系的,远一点的事一概不懂。……他可怜他们,同时知道自己的没用”。他决心“变成他们中的一个”。他专心做小买卖,“把书本放下,一天钉在摊子上”。人们称赞他“先生有点劲头了!”他不爱这个“先生”,而暗喜自己长了力量。作品展示这样的变化,自然不是为的表现他安贫乐命,而是为了表现一个被旧生活、旧规矩糟害了的知识分子心灵经受新的“冶炼”的历程。这里寄寓着老舍的美学思想。他在这里表现出的思想是这样明白:他不单单同情底层的劳苦大众,而且确确实实认为,有力量的是他们。
牛天赐不可能在几天的生活中就改变了多少年形成的思想性格。当他看到原来钟情的女人狄文英站在水果摊前“那么看了他一眼,不慌而很快的走开”以后,他从大杂院人们身上感受到的坚实力量和信念一下子崩溃了。这也是合乎逻辑的。贫穷bī迫他走进现实生活,而虚荣又使他鄙薄自己的处境。他的思想性格的发展呈现着复杂、曲折的情形。故事的结尾,原来借牛老者一千元去营商的王老师突然出现在云城。王老师这些年实东洋货、贩烟土,发了横财。他jiāo结官府、军队、各色人等,成为一个颇有势力的人物。由于他的帮助,牛天赐变卖了原来父亲典押给别人的房产。有了钱,在他的面前又出现了一条坦dàng的大路,他可以到北平去读书,再来一番奋斗。他们说定,经济大权由王老师掌握。当牛天赐随王老师登上火车以后,虎爷感到“天赐平地被条大蛇背了走”。这个结局是意味深长的。作品暗示我们:做为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的软弱,导致动摇,他的经济地位的不稳定,使他易于为反动阶级或反动势力所收买,他的思想上的驳杂的意识,又使他容易接受各种消极的影响。旧中国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造成了牛天赐型的性格,而这种思想性格在不同的环境中、不同的情势下,又可以向不同的方向发展:他可以由于种种原因,同大杂院的人们——贫苦的市民在一起,彼此成为患难朋友,也可以由于另外的机缘,被人利用,为人摆布,成为反动势力的帮凶。《牛天赐传》的结尾暗示给我们几种可能性,而并未做出任何宣判,这里似乎包含着作家的苦心:他是寄希望于这样类型的知识分子向新的生活迈出坚定的步伐的。
《牛天赐传》也属于老舍立意“返归幽默”以后的作品。这部长篇的幽默,更趋温厚,也更见婉曲,较之其它作品,缺少那种讽刺的锋芒。这可能同作品的题材有关系的。这部书更侧重于对小人物悲欢离合命运的描述,虽然对小市民的虚伪和世情的炎凉也有所针砭,但究竟不同于《离婚》中对国民党特务制度的bào露。题材的这种区别,作家主观态度的差异,造成了同为幽默和讽刺,而《牛天赐传》就显得温婉有余、辛辣不足。这个作品以牛天赐幼年到青年的生活遭遇为线索,串连了当时社会生活中的一些重大事变,结构上的线索是清晰的,但是对于关系到时代面貌的重大事变,比如“北方起了内战”,学生运动的兴起等,都未做明确、具体的jiāo代,致使事变的前因后果均有些模糊,影响了作品反映时代面貌的准确性和具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