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舍留居伦敦的几年里,他除了教书、读书、写作,曾经细心地观察了伦敦以及他所接触到的英国人,这使他对于英国的国情和英国人的民族性格有了较为深入的理解,同时,也加深了他对于祖国命运的焦虑。
伦敦的泰晤士河是美丽而恬静的;雾季的伦敦,又充满了一种神秘的色彩。然而,它的更主要的特点却是喧嚣和奢侈:市街之上,拥挤的人流汇成一股涌流不尽的波làng,来往的汽车“一串一串,你顶着我,我挤着你。大汽车中间夹着小汽车,小汽车后面紧盯着摩托自行车,好象走欢了的鸵鸟带着一群小鸵鸟。”(注:老舍:《二马》第52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两旁便道上的人,男女老少全象丢了点东西似的,扯着脖子往前跑。往下看,只看见一把儿一把儿的腿,往上看只见一片脑袋一点一点的动;正象‘东海’的波làng把两岸的沙石冲得一动一动的。”(注:老舍:《二马》第52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从一入秋到冬天,伦敦的热闹事儿可多了。戏园子全上了拿手好戏,铺子忙完秋季大减价,紧跟着预备圣诞节。有钱的男女到伦敦来听戏,会客,置办圣诞礼物。没钱的男女也有不花钱的事儿做:看伦敦市长就职游行,看皇帝到国会行开会礼,小口袋里自要有个先令,当时不是押马,便是赌足球队的胜负。晚报上一大半是赛马和足球队比赛的结果,人们在早晨九点钟便买一张,看看自己赢了没有。看见自己是输了,才撅着嘴念点骂外国的新闻,出出恶气。此外溜冰场,马戏,赛狗会,赛jú会,赛猫会,赛腿会,赛车会,一会跟着一会的大赛而特赛,使人们老有的看,老有的说,老有的玩——英国人不会起革命,有的看,说,玩,谁还有工夫讲革命。”(注:《二马》第168页。)老舍看得很清楚:它的富足助长了腐化,它的繁华下面是冰冷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英国人的“偏狭的爱国主义”和根深蒂固的民族偏见,伤害了老舍的感情。在伦敦,做为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到处受到白眼和凌rǔ。居留伦敦的普通的中国人,大多是工人和学生。工人多半住在东伦敦,号称“中国城”。这些中国工人以他们勤劳的双手为大英帝国创造了财富,然而他们却遭到任意的诬蔑:
就是因为中国是个弱国,所以他们随便给那群勤苦耐劳,在异域找饭吃的华人加上一切的罪名。中国城要是住着二十个中国人,他们的记载上一定是五千;而且这五千huáng脸鬼是个个抽大烟,私运军火,害死人把尸首往chuáng底下藏,qiángjian妇女不问老少,和作一切至少该千刀万剐的事情的。作小说的,写戏剧的,作电影的,描写中国人全根据着这种传说和报告。然后看戏,看电影,念小说的姑娘,老太太,小孩子,和英国皇帝,把这种出乎情理的事牢牢的记在脑子里,于是中国人就变成世界上最yīn险,最污浊,最讨厌,最卑鄙的一种两条腿儿的动物!(注:《二马》第12页。)
国家的衰弱给予国外的游子带来的苦难和屈rǔ是太深重了。那时的老舍同许多旅居国外的知识分子一样切盼着祖国的新生和富qiáng。
对于大英帝国的侵略政策以及英国人的盲目的自大与民族偏见,老舍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反感,但是他对于处于贫困中的英国人,却又十分同情。特别是那些处在底层苦苦挣扎勉qiáng求得温饱的知识分子,他看得很清楚,他们的生活境遇比之于中国贫穷的知识分子也好不了多少。他曾经遇到一个年轻的工人,谈吐很好,可是时常失业,因为工厂时开时闭。他还认识一位老人,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都能读能写能讲,就是找不到事做,只得为一家磁砖厂吆喝买卖,从中拿一点扣头。还有一位老者,常到老舍居住的一带来给人家擦玻璃,因为相熟了,成了老舍的朋友。这位老人是博士,他来擦玻璃,赶上老舍在家,便一边擦着玻璃,一边讨论文学和哲学。孔子的哲学,泰戈尔的诗,他都读过,更不用说西方的作家了。对此,老舍是感触很深的,他说:“在他们的身上使我感到工商资本主义的社会的崩溃与罪恶。他们都有知识,有能力,可是被那个社会制度捆住了手,使他们抓不到面包。成千论万的人是这样,而且有远不及他们三个的!找个事情真比登天还难!”(注:《我的几个房东》,《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
老舍对于普通的英国人身上所表现出的独立jīng神,是很赞赏的。他的第一个房东是姐妹俩,年纪都大了。妹妹勤苦忠诚,受过相当的教育,为了照顾身体不好的姐姐,宁可放弃家庭教师的职业,留在家里独立撑持全部家务。她把楼上两间房子租给单身的男人,进些租金。这样,她得给大家作早饭、晚饭,得上街买东西,得收拾房间,得给大家洗衣裳,得记账,他忙里偷闲,还要读一点圣经,给朋友写信。她有一种独立不倚的品格和jīng神。她哥哥开着面包房,到圣诞节才送给妹妹一块大jī蛋糕。妹妹绝不去求他的帮助,就是对那一块大蛋糕,她也马上还礼,送给她哥哥一些有用的小物件。这使老舍很感慨,他说:“自然,这种独立的jīng神是由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bī出来的,可是,我到底不能不佩服她。”(注:《我的几个房东》,《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当老舍快回国时去看望她,她的背已经很弯,发也有些白了。
老舍同普通的英国人友好往来,给他留下许多难忘的印象。民族偏见阻隔不住人民之间的友谊。他在东方学院认识了学习华语的学生艾支顿,两个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艾支顿是个退伍的军官,曾经作过教员。老舍遇见他的时候,他已被补习学校免了职,没有事作。原因很简单,他本已结婚,但是在伦敦他又和一位美国女子发生了恋爱。她是学经济的,有硕士学位,当时他在补习学校演讲关于经济的问题,她给他预备稿子。结果夫人告了,离婚案成立,他得到自由,却丢了工作,还得按月供给夫人一些钱。他们的生活因此过得很láng狈。老舍见到他,他提议“彼此jiāo换知识”,老舍多教他些中文,他教老舍英文,为学习的方便,顶好是住在一起。老舍答应了,他们就合租了一层楼,租约三年,由老舍出房租,他们夫妇两个供给饭食。老舍曾经这样记述了他们在一块的生活情形:
艾支顿夫人真可怜。她早晨起来,便得作好早饭。吃完,她急忙去作工,拼命的追公共汽车;永远不等车站稳就跳上去,有时把腿碰得紫里蒿青。五点下工,又得给我们作晚饭。她的烹调本事不算高明,我俩一有点不爱吃的表示,她便立刻泪在眼眶里转。有时候,艾支顿卖了一本旧书或一张画,手中摸着点钱,笑着请我们吃一顿。有时候我看她太疲乏了,就请他俩吃顿中国饭。在这种时节,她喜欢得象小孩子似的。(注:《我的几个房东》。)
这种生活,持续到房子的租约期满。因为一时很难找到同住的合适的房子,老舍只得同艾支顿夫妇分手。一九二九年,老舍回国时,艾支顿在一家大书局找到了工作。后来,艾支顿“出版了一本《金瓶梅》的英译本,扉页写着:‘献给我的好友舒庆chūn’。也许他始终不知道,他在伦敦的这位中国朋友舒庆chūn,后来已成为国际有名的文学家呢!”(注:huáng苗子:《老舍之歌》,《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