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这个短寿的传统,对后来做了总统的袁世凯,也是他生命中很大的压力——他在五十五、五十六岁的时候(与国民党和日本斗争最激烈之时),他就怕他自己也余日无多了。他既有这桩迷信的恐惧,“大太子”袁克定,以迷信治迷信就乘虚而入了。克定认为只有做皇帝,做“真命天子”,才能突破他们袁氏家族传统中的生死大关——项城显然是听信了太子之言,坠入“欺父误国”的太子术中,才决心称帝的。——这也是民国历史上,“迷信影响政治”的实例之一吧。114
袁氏之死,对中国当时扰攘不已的政局和处于僵持之中的各派势力,可谓是天从人愿,及时解开了一个死结。如蔡锷所说,“项城退,万难都解115”。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各方同意黎元洪继任大总统,而民元约法(即临时约法)和旧国会(即被袁世凯解散了的参众两院)也得以恢复。虽不能说是皆大欢喜,也可以说是各遂所愿:黎元洪没有实力,只相当一个“虚君”,这个局面既不妨害北洋独大,也有利于各地军头割据一方。袁病逝前已恢复“责任内阁制”,段祺瑞任总理,实权在握,可以满意(此为日后“府院之争”的张本)。冯国璋经运动当选为副总统,有望在将来圆其总统之梦。西南方面,则既解除了“倒袁”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尴尬,又不同程度地扩大了自己的地盘,心满意足。孙中山之最大政敌消失,其手订的“临时约法”得以恢复,自然,中山先生也就成了民国的缔造者。进步党、国民党的议员们得以重拾铁饭碗,北上赴任,冠盖如云,“把酒临风,其喜气洋洋者矣”。日本也因去一劲敌而舒了一口气。总之,袁世凯既然混到了千夫所指的地步,死亡也就不失为一种不错的解脱了。
袁世凯死时并未退位,仍是在职的总统,故中央政府仍按在职国家元首的规格为其治丧。黎元洪除拨发五十万元治丧费用外,还通令文武机关下半旗二十七天,停止宴乐二十七天,民间娱乐也停止七天,文武官吏及驻京军队一律佩带黑纱服丧,并由曹汝霖、王揖唐、周自齐三人承办大典丧礼,在怀仁堂附近设立“恭办丧礼处”,有关丧葬方面的大事,均由“恭办丧礼处”随时请示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后才能办理。袁世凯死后,旧怨冰释,北洋的袍泽故旧又想起了他生前的好处,所以他身后的丧礼,算得上是备极哀荣了116。
袁世凯的灵堂设于怀仁堂。灵堂内外满布祭幛、挽联和花圈,门前还搭了鲜花扎成的牌坊一座,新华门外还搭有素彩牌坊三座。京城各机关文官和驻京军队按日分班到灵前致祭行礼,停灵期间,京都各大寺院道观的和尚、道士、喇嘛被请来做道场,超度亡魂,鼓号笙管齐鸣,热闹非常。
6月28日出殡。起灵时用的是皇杠,棺罩所用也是皇家规制:huáng缎底,绣龙纹、云水纹。新华门内用三十二人的小杠,出新华门后换八十人的大杠。送殡的路线是由怀仁堂出新华门,经天安门向南过中华门(在现广场纪念堂的位置)、正阳门至前门车站,路上huáng土垫地,清水喷洒。总统黎元洪以下文武官员在新华门处行礼,此后由京师警察总监吴炳湘率警察开道,陆军仪仗队一个团,海军仪仗队一个连,总计二千人组成的队列跟随其后。此后为灵柩和送灵的袁氏家人亲属队伍,袁克定等男性子孙均披麻戴孝,手执哭丧棒一根在灵柩后步行,袁的妻妾、女儿、媳妇等女眷则乘轿跟在后面。其后是执绋送葬的人群和官员队伍,外国使节、清室代表送到中华门止,国务院总理段祺瑞以下文武官员胸戴白花,臂缠黑纱,步行送灵到前门车站。整个送葬队伍计约五千人,前头的队伍已到车站,后面的大杠还在新华门前,一路上四城居民拥塞在街道两旁观看,人山人海。
在车站举行路祭之后,灵柩被抬上灵车(据说是前年隆裕皇太后出殡时用过的)。当日,京汉铁路客运停运一天,除灵车之外,路局专门拨了两列专列,一列搭乘护卫军队、治丧人员和物品,一列运送前往彰德送葬的文武官员和知jiāo故旧,著名的如徐世昌、严修等。
袁的墓地在他生前即已请堪舆家采定,位置在其洹上住宅之北一里多地,占地约二百亩,由德国工程师设计监造,墓地遍植松柏,被称作“袁公林”。墓园四周有围墙,墙外引漳河水环绕一周。入大门,有巨石铺成的甬道,两侧树木葱郁,排列着十二对石shòu,直通享殿。甬道逐渐倾斜,通向地下墓室,墓室分为两层,上层用红色花岗岩砌成,高约三四丈。下层为石室,石室的大石门上雕有龙纹,中间正室三间,两旁耳室各五间。正室中设有汉白玉制的石桌、石座,也都雕有龙纹,石桌上陈设供品和袁生前喜爱的玉器古玩。桌旁立有“金灯”两架,高四尺,灌满了灯油,下葬后点燃。袁之葬礼,穷奢极欲,光是参与办理丧事的就多达一千多人,因而政府的拨款竟然不敷足用,墓地的工程拖了两年多才全部完工。
我父亲的丧葬费用,原是由当时政府拨款五十万元来承办一切的。在北京办丧事用了将近九万元,其后的移灵、购置墓地和安葬,用了十几万元。当时估计,以后的墓地建筑和典置祭田等项,还需用五十万元左右。核计收支,相差很多。所以我父亲生前的旧属徐世昌、段祺瑞、王士珍等八人联名发出公启,请求当时的内外要人解囊相助。从当时的大总统起,总理、各部总长、各省督军,还有护军使、镇守使、师长等等多有捐赠。他们捐款的数目,绝大多数是一万元,最少的是二千元,总计共收到捐款二十五万余元,这才算结束了我父亲的丧事和葬礼。117
袁世凯自开府山东、总督北洋以来,从封疆大吏到朝廷重臣,直至民国大总统,在政治高层gān了近二十年,他要是想敛钱发财,机会有的是,但袁虽不能说是个清官,但他不好货,不谋私财是出了名的,否则北洋的老友故旧也不会募捐帮他办丧事,他们多数都比他富有。据袁后期的幕僚,负责袁家经济事务的王锡彤回忆,袁去世前一个月,不知是否预感自己来日无多,曾将自己的家财向王作了jiāo代,使王很是感慨。
五月一日,大总统传见。当时人们全都说大总统有病。等到见面后,面色略显清癯,好象没什么大病。因此询问他的病状,说是吃东西不慎而已,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在案头放置着一纸清单,所有存款、股票等共约二百万元。(他)指着它对我说:“我的家产全都在这里了。请把你经管的公司的状况告诉我。”我略作报告,全不知此老的用意何在。……然而此老一生的宦囊,连股票统计实在只有二百万元左右,我是全都知道的。或者他自知病情不佳,故叫我来嘱托以为子孙打算吧。然而袁公的子女合计三十余人,以二百万元分配给他们,无论如何,可以断言的是,十年后就会有贫穷者。总之,袁公自从担任大总统以来,(家产)实际上未曾再增加过一钱,其为国忘家之情,实在是不可以冤枉污蔑他的。世间所传袁公有数千万资产,污蔑之言也。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