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所讲述的,是早在日本成为近代国家之前,在我们这片土地上流传、与民俗的宗教感情密切相联的故事。并且,这些故事,在国家把奉天皇为神明的信仰作为日本的意识形态之后,仍然生动地存留在民众生活的层面上。
就这样,在具有二重性、多义性的民众意识和国家主义意识形态共存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我,在还是孩子的时候经验了日本的战败。并且,那是天皇用人(而非神)的声音宣布的具有打击性的经验。从那以后,在战后十年左右民主主义和和平思想最为高涨的时代,我从少年成长为青年。战后十年的后半阶段,在日本,兴起了认为作为宪法原则的民主主义和和平思想未必需要认真地推行这样一种社会风cháo。但我认为,我是通过在战后民主主义时期接受的中等和高等教育,培养了自己的社会感觉。
在小说创作的同时,我所写作的时事性的随笔、评论,始终是把经验了从奉天皇为神明的国家主义的社会,向以独立的个人横向连接为基础的社会的大转变,最后自觉地选择了民主主义――这样一条轨迹作为一贯的主题。现在,在日本的传媒上,所谓公大于个人,并且,把这个公等同于国家的公,诸如此类的国家主义意识形态再次成为一种qiáng势,在这样的时候,我必须坚定地坚持贯穿自己人生经验的思想。
另外一个话题,我想谈一谈有一个身患残疾的儿子对作为小说家的我的决定性影响。我的大儿子大江光,出生的时候就患有智力障碍,这是一个偶然的事件。但是,作为年轻的父母,我和妻子决心为这个婴儿的生命负起责任的时候,这个孩子就成了我们人生中的一个必然的要素。
特别是,当我想通过和这个孩子共同生存而重新塑造自己作为小说家的生存方式的时候,渐渐地,我认识到,自己的家庭里有这样一位智力有障碍的孩子,对我来说,是意义极为深刻的必然。
在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我通过自己有过的动摇和痛苦,以及自己把握现实的能力的丧失,不得不重新检讨了两件事情。其一,像刚才已经说过的那样,我经历了那样的少年和青年时代,进入大学学习法国文学,在我的jīng神形成过程中,法国文学作为坐标轴发挥了作用。其中,萨特是最为有力的指针。但是,身患残疾的儿子诞生的几个月里,我终于明白,迄今为止我坚信已经在自己内心里积累起来的jīng神训练,实际上毫无用处。我必须重塑自己的jīng神。
虽然那时还不是结构主义的时代,但是,由于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件,我的内心世界、jīng神生活被解构了,我必须重新建构,以自己的力量,重新检讨塑造了自己的法国文学和法国哲学所导致的东西。并且,我重新学习法国的人道主义传统。我大学时代的老师,一位拉伯雷研究专家,拉伯雷时代的法国人道主义的形成,是他毕生研究的主题。我也从中感受到了某种和偶然相缠绕的必然。
另一件我必须重新检讨的事情,就是作为一个青年作家,我一直写作的小说,在当时,对于因为残疾儿诞生而动摇和痛苦的我,究竟有效还是无效?我想重建如此动摇、痛苦几乎绝望的自我。激励自己――需要从根本上恢复的作业。
于是,我想把这样的作业和新的小说写作重合起来,我写出了《个人的体验》。当我写出对自己来说意味着新生的小说的时候,我已经能够从积极的意义上认识和残疾的孩子共同生存这一事实了。
同时我也认识到,如此获得恢复的我,面对自己国家的社会状况,也必须采用新的视点。因为我热衷于个人家庭发生的事件,已经看不见作为社会存在的自己的积极意义。
我调查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受害者,开始就是出于这样的动机。由此我也很自然地投身于原子弹受害者们的社会运动。关于广岛,我写了一本书,并把在那里的学习所得和发现,反馈到了自己的小说中。
和身患残疾的孩子共同生活了六年以后,也似乎是偶然的,发现孩子对野鸟的叫声很感兴趣,我和妻子创造了和孩子沟通jiāo流的语言。不久,孩子的关注点从野鸟的歌声转向人工的音乐,我们的家庭也迎来了新的局面。
而作为作家,我也把我和发生如此变化的残疾儿子的生活写进了小说。尽管如此,在《万延元年的足球》这部作品里,残疾儿的存在还是退到了小说的背后。这部小说,是把日本近代化开端时期最初向美国派遣外jiāo使节的年份,和从那时起百年以后围绕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改订而掀起的市民运动对照起来描写的,表现了这样一个大主题。这并不能以此说明残疾儿的存在退到了小说背后的原因。在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的关心也常常在怎样推进和残疾儿共同生活上。
在这部小说里,我主要刻画了没有和残疾儿共同生活下去的勇气的年轻夫妇是怎样颓废的。从消极的侧面,观照自己的家庭问题,所以,对我来说,这部小说也仍然是从和儿子共同生活中生长出来的。
但是,把和自己家里的残疾儿子共同生活这样的事情作为所有小说的主题,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是真正的文学创作行为么?我想,大家可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我自己也常常直接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以为,我正是通过克服这个疑问的具体行动,从而积极地向前推进了自己的文学创作。
当我还是法国文学系的学生的时候,我最初写作日语小说是出于以下动机:第一,我想创造出和已有的日本小说的一般文体不同的东西。关于这一点,迄今为止,我仍然在继续最初的想法。当然,从事小说家的工作已经40年,在实践过程中,我对文章、文体的认识也发生了变化。变化之一,是设定明确的意图,破坏作家已经创作出来的文体,这是有意识引导的变化;还有一种,则是可以称为自然成熟的变化。
但是,我并没有偏离在22岁的时候确立的创造日本小说迄今未有的文体这一根本的方针,也没有产生把这一方针改换得更为稳健的消极想法。
我的小说创作的动机之二,是想描述自己战争时代的童年和战后民主主义时期的青年时代。我的作品,无论是小说还是随笔,都反映了一个在日本的偏远地区、森林深处出生、长大的孩子所经验的边缘地区的社会状况和文化。在作家生涯的基础上,我想重新给自己的文学进行理论定位。日本的文学,无论是创作还是批评、研究,一个明显可见的缺点,是缺少提出方法论的意识。我从阅读拉伯雷出发,最后归结到米歇尔?巴赫金的方法论研究。以三岛由纪夫为代表的观点,把东京视为日本的中心,把天皇视为日本文化的中心,针对这种观点,巴赫金的荒诞写实主义的意象体系理论,是我把自己的文学定位到边缘、发现作为背景的文化里的民俗传说和神话的支柱。巴赫金的理论,是植根于法国文学、俄国文学基础上的欧洲文化的产物,但却帮助我重新发现了中国、韩国和冲绳等亚洲文学的特质。
作为一个小说家,我想要创造出和日本文学传统不同的文学,但自从自己的家庭出生了一个智力有障碍的孩子,和这个孩子共同生存,就成了我的小说世界的主线,对此,出现了批评的声音。因为在日本文学里,特别是近现代日本文学里,有所谓“私小说”这样一种特殊的文类。这是一种用第一人称“我”来描写作家个人的日常生活的小说。在作为一个作家开始创作的时候,我当然是和“私小说”这种文类对立的。我也曾经批判说,在日本文学中根深蒂固的“私小说”文类和这种文学传统,阻碍了日本文学的普遍化和世界化。那么,我以残疾儿童的家庭为舞台写作“私小说”,这不是一种根本上的转向么?这是贯穿许多对我所进行的批判的一个共同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