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瘦镛对简晗说:“你还在那个房间,二楼,你先收拾一下,然后我们再好好谈谈。”
收拾?收拾什么?难道我蓬头垢面吗?
简晗推开自己的卧室,一股陌生的味道扑面而来,好像她根本不曾在这间卧室居住过。不过,她很快发现了那只陪伴她8年的棕色小皮箱,打开皮箱,她看到自己的换洗衣裳,一个牛皮封面的笔记本,还有那只PLATINUM钢笔。她捧起衣服嗅了嗔,一股亲切无比的馨香扑入鼻孔,香气淡然而遥远,仿佛把她拉回到过去的某个时光。
绽放的樱花。香醇的美酒。神不知鬼不觉的组胺,致命的平滑肌痉挛。
简晗咧咧嘴,她不知道,过去在她脑子里jīng心策划的暗杀计划此时此刻还有没有作用。她感觉她的所有计谋都已经灰飞烟灭,显得特别幼稚,让人耻笑。将来怎样?她心里没底,什么也不知道。
她走进浴室,准备好好洗个澡,谁知道来到镜子前时,立即听到一声刺耳的大叫,是她自己发出的。镜子里站着的那个女人根本不是她:头发像乱草一样,整张脸都是浮肿的,把眼睛和鼻子挤在一起,压向令人厌恶的嘴唇。那道从耳根开始的鞭痕,虽然结的疤早被剥掉了,但留下的痕迹却是不能消除的。这是林丽博赠送给她的纪念品,她知道这道鞭痕的终点在rǔ房的侧面,而且不止这一道,背后还有。
她终于理解妏夕在看到她时怯生生的表情了,她根本不是简晗,像菜市场贩卖带鱼的女贩子,这是监狱带给她的丑陋与耻rǔ,她记得自己在监狱时发出的感悟,监狱是什么?是学校,是炼狱,是熔炉,是锻造畸形产品的模子,它可以把一个人储存一辈子的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全部颠覆。她对同类失去了恻隐之心,极力培养着仇恨。对的,杀人,杀人!这两个字一点也不血腥,一点也不恐怖,她应该学会以牙还牙,享受其中的乐趣。
她相信自己,她已经学会了。
脱掉衣服,更多的伤痕显露出来。她曾经想过,面对这些伤痕时自己一定会大哭一场,但现在发现,她根本没有哭的欲望,她的泪腺根本不孕育泪水,所有柔软的东西她都已经不具备了。
洗完澡后,她仔细把自己“收拾”了一番,穿上gān净的内衣,套上漂亮的旗袍,把头发梳理整齐,然后略施粉黛,上了三楼,来到吴瘦镛的卧室。有一次她陪薛妈打扫卫生进过这间屋子,这次进来她总觉得屋里少了点什么。?
吴瘦镛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他说:“简晗,我知道你对你母亲的死因最感兴趣,我今天满足你,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你是聪明的,你会从薛妈那里得出某种结论,我不想让你猜疑,我直接说了吧!我是共产党,一个共产党特工,埋伏在汪伪内部的特工,现在我用共产党员的党格作保证,真实地向你讲述一段历史。我说的话全部是真的,没有一句假话。我的身份都已摊开,你没有必要怀疑我是不是哪个组织的卧底,我不想在揭开你心头的伤疤时,还要披着带有组织符号的外衣。事实就是事实,事实胜于雄辩。你可以在我告诉你的故事里,分辨出真假,你已经不是小孩,不是在成都时躲在薛妈身后的那个胆怯的女孩。当你怀揣着一颗仇恨的心来到上海找我复仇时,你就已经长大了,成为一个随时可以夺取别人性命的杀手。我们现在是平起平坐的关系,你不是简老师,我不是吴宅的主人,而是两个分属于不同派别的人。你愿意听我讲下去吗?”
简晗点点头,说:“我愿意!”她发觉自己的背部出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迅速灌满全身。
“事情要从你父亲的家世说起。你家祖籍四川双流县,是一个世医之家,你父亲10岁时,开始跟你祖父学习医书,14岁起,便随父临chuáng侍诊。他以《内经》《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为基本研读之书,以《外台秘要》《千金方》及历代诸家之书为参考之学,颇有成就,你祖父大感欣慰,以为后继有人。后来你父亲有感于医道衰微,更愤慨于国民党政府扼杀中医,突然不辞而别,去了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哲学,立志当个政治家或者理论家,回国后好好改造一下中国人的思维。你祖父一气之下病倒了,不久就辞世而去。你父亲的叛逆行为,还没来得及影响中国,先就影响了你叔叔。两年后,他追随你父亲而去,也到了早稻田大学学习。当然,你家家底殷实,完全可以支付这笔不菲的留学学费,他兄弟俩也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哥俩还互相比赛,看谁的进步快,在当时,他们之间的学习竞争还引为佳话,让很多人钦佩。在这些钦佩的目光中,有一双特别黑的眸子,这个女孩同时爱上了他们哥俩。她叫李柔,你的母亲。”
“我母亲?她爱着我父亲和我叔叔?”
“对!你别不相信,没有哪个大人跟自己的孩子说自己的恋爱史。”
“哦!”简晗不说话了。
“你母亲是重庆人,家在东水门石门坎20号,中正书局旁边,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做生意的,比你祖父家更富裕。她长得非常漂亮,加上阔家小姐的气派,在早稻田大学里围着她转的男孩子特别多,其中不乏日本高官之子。她本来是看不起你父亲和叔叔的,他们无论从打扮还是气质,都无法引起她的注意。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才被你父亲和叔叔的才气折服,她顿悟,才气才是最好的气质。我还记得你母亲当时最爱穿的衣服是……”
“我打断一下,”简晗说,“你怎么知道我母亲当时的穿着?”
吴瘦镛望着她,停顿了一会儿,说:“因为我也在那所大学读书,我跟你父亲、叔叔,还有你母亲,都是从中国去的留学生,我们是同学。”
“啊?”这个答案是简晗没有想到的。
“她最爱穿的是一件米huáng色的洋装,里面是旗袍,洋装的下缘露出一截旗袍的下摆,腰部束一根可以衬托出身段的皮带。她的头发呢,我想想,对了,她不喜欢那些什么坠妈髻、朝前髻、盘发髻,也不喜欢日本女孩的什么横爱司头、坚爱司头,她就是直发,用一根缎带把头发束起,并且把头发染成暗棕色……”
“近几年在上海滩才流行的染发,那时候日本就有了?”
“对!上海30年代才开始流行,而日本在20年代就有人模仿西方女人的装束了。那时候我喜欢艺术类的东西,所以跟你父亲叔叔、你母亲jiāo往比较少。我没事就找船山泽人先生,听他讲西方的艺术概论……”
“你是那时候认识船山泽人先生的?”
“是的。而你父亲和叔叔则喜欢讨论政治与宪法的关系,常常争论得脸红筋涨,甚至几天不说话。爱情可以改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可以摧毁人与人之间的纽带,后来兄弟俩为了你母亲,真的翻脸了。这本没什么新鲜的,别说兄弟俩,就是父子俩,这种事也屡见不鲜,历史上这样的皇帝还少吗?何况你父亲和叔叔只是一对为爱情而奋斗的学生。在兄弟俩这场爱情博弈中,你母亲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不得而知。总之有一天,你叔叔拿了一个大书包,来到你父亲面前,说哥,咱俩赌命吧!包里有两把手枪,其中只有一把有子弹,你闭眼先挑一把,剩下的是我的,然后我俩同时开枪,谁活着,谁就跟李柔。当时在场的有很多同学,都纷纷劝阻他们哥俩别用自己的命赌什么虚无缥缈的爱情,不值得。谁知道你父亲的手那么快,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从包里掏出一把手枪,照自己的脑袋扣动了扳机。当然,现在你知道,你父亲没死,要不后来也没有你和你弟弟,但当时你父亲不知道他拿到的手枪里有没有子弹,他想用死来成全你叔叔和你母亲的爱情,他认为,他在这场三角恋中是多余的。枪没有响,在场的人都愣了,这意味着,你叔叔必须把剩下的那支手枪拿出来,然后照自己脑袋开枪,在我们面前死去。我们几个同学,包括你父亲,都一拥而上,想去抢夺剩下的那支手枪,谁知道你叔叔拿起书包,一声不吭,走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两把手枪里都没有子弹,你叔叔以为你父亲不敢打赌,更不敢开枪,谁知道你父亲毫不犹豫,他知道哥哥是想用死来成全他,他退却了,更没有勇气拿枪对着自己的脑袋,因为那样会当众拆穿他这个小小的伎俩,他怕同学们,更怕你母亲羞rǔ他。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你母亲,都不知道另外一把手枪里没有子弹,在我们的眼里,你叔叔的退却,代表着胆怯、食言、懦弱。爱情的天平一下倾斜到你父亲这边,你母亲为你父亲用生命表白的爱情感动得一塌糊涂,她嫁给了你父亲,再也没有理过你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