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安
弟
李济谨启
据许多年后得到这封信原件的李光谟的解读,此信前半部所言,反映的是史语所考古组一项不成文的规矩,即,凡田野发掘的出土物或其他发现,主持发掘人有第一研究权,其他人若要在论文或报告中使用,需征得对方同意。因梁思永在安阳殷墟主持了这一遗址的发掘,故李济利用这批出土材料著文,就需按规矩取得梁的认可。
同年8月5日,梁思永回信:
济之我兄:
考古第三册抽印本和里面附带的信收到了,多谢。大著已拜读过,佩服佩服。偶有鄙见与尊说不尽合之处,也只是彼此看法上稍有差别,且多涉及枝节问题,无关重要。他日会见时再当面请教。侯家庄材料请兄随便使用,三组工作兄所领导,何须如此客气。
弟五月底入协和医院,住院十二日。检查身体,结果是右肺健全,左肺压塌状态良好,胃肠透视都没有发现毛病。除了气管里的结核病灶可能尚未痊愈外,可以说没有病了。不过身体经过这几年跟病菌斗争之后,真有如战后的英伦,虽然战胜敌人,但元气消蚀殆尽,就要恢复到小康的局面,也万分困难。为了肃清气管里病菌,现正试用链霉素。已注she了六十三克,似颇有效。预备再注三十七克就停止。
弟近间起坐之时已加多,且能出到院中行走。只可恨注链霉素后发生头晕现象,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不很稳当。
看情形秋后大概可以开始做点俯案工作。欲想趁机整理两城报告。不过在这动dàng不定的大局中,把珍贵的稿子拿到北方来,又觉不甚妥当。盼兄分神考虑考虑这问题。内子小女托庇粗安。即此顺祝
暑安
嫂夫人、光谟统此问候。三组同人,见面时祈一一代候。
弟思永拜上
梁思永之死(2)
据可考的史料推知,这是梁思永在生命暮年,与史语所同仁最后一次通信,信中流露出彼此的学术情谊、相互尊重以及各自在研究工作上的良好愿望。
1948年9月23日至24日,中央研究院成立20周年纪念会暨第一次院士会议在南京北极阁举行。作为共同当选人文组院士的梁家兄弟,梁思成出席了会议,梁思永因身体原因未克出席,仍在北平养病。
1948年12月底,国民党败局已定,军政人员开始向台湾孤岛大举溃退。根据蒋介石密令,由朱家骅、傅斯年亲自组织指挥,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大部分人员如李济、董作宾、石璋如、高去寻等,携带所内保藏的青铜器、甲骨、玉器等珍贵文物,连同大批孤本藏书,由李济任总押运官,乘军舰与货轮撤往台湾。未久,傅斯年也乘机仓皇离开南京赴台北,出任台湾大学校长兼史语所所长,整个史语所留在大陆的仅有梁思永、夏鼐、郭宝钧、吴定良等几人。
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一个新的时代随之到来。
1950年8月,梁思永以他在考古学界巨大的影响力,被新生的人民政府任命为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长,名列夏鼐之前,考古所所长由中央文化部文物事业管理局局长郑振铎兼任。尽管梁思永身体虚弱无力,不能直接指导所内事务,但仍在家中参加或主持所内一些重要会议。据夏鼐回忆说:“他(梁)在考古所成立后初次看见我时,便很兴奋地谈着关于考古研究所的计划。他说:'所中一切事情都由郑所长和我来管好了。只希望你和所中具有田野工作经验的几位,带着一班年轻朋友们,在外面多跑跑,训练年轻的人材是目前最迫切的任务。这种训练是需要在当地实际工作中亲手指点的。'因此,我到所后一年半中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外地工作,没有多替他在所内分劳。”
1953年,梁思永在北京大学中关园96号梁思庄家休养,每天上午都在院内葡萄架前晒太阳自1950年秋开始,中科院考古所人员几乎倾巢出动,在夏鼐带领下,先后对河南辉县琉璃阁和赵固、北泉等地东周遗址进行大规模发掘,发现车马坑数座,出土了大量青铜器物。梁思永不仅在家中主持考古所的日常工作,还为参加发掘的青年考古学家们撰写《辉县发掘报告》具体辅导,并亲自撰写报告参考提纲。当时刚进所不久的青年学生,后成为著名考古学家的安志敏晚年回忆:“从我们到考古所那天起,(梁)便给我们布置了必读的书目和学习计划,每周还要填表逐日汇报学习和工作情况,并经常同我们谈话以便作更深入的了解,从治学方法到思想修养无所不包,以督促和爱护的心情帮助我们克服思想上和学习上的缺陷,为考古研究所培养了一批新的骨gān。”
就在这一时期,各地基本建设全面展开,几乎每天都有地下文物出土,而专业考古人员十分短缺,难以应付四面开花的新局面。为有效抢救、保护地下文物和古代遗迹、遗址,1952年至1955年,中央文化部、中国科学院、北京大学联合举办了四届考古工作人员训练班,号称文物考古学界的“huáng埔四期”。梁思永对这项工作表示了极大的热情,从教学人员的配备、课程设置,以及实习选点等等细节问题,都作了认真建议和安排,为此付出了大量心血。来自全国三百四十一位文物gān部接受了培训,并很快成为各地区的业务骨gān,许多人后来成为文物界著名的大佬。同样是为了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北京大学历史系于1952年成立考古专业,梁思永带病给予支持并参与筹划,为新中国考古学人才培养奠定了坚实基础。许多年后,1952届的北大考古专业毕业生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总是念念不忘梁思永作为这项事业的开拓者施于自己的恩泽。
梁思永之死(3)
1953年2月,梁思永心脏大幅度衰竭,身体更加虚弱,只得脱离工作安心在家休养。到了1954年chūn天,梁思永心脏病发作,入北京人民医院救治。3月8日,李福曼打电话叫时在北大图书馆工作的梁思庄到医院,当梁思庄匆匆赶来时,头脑尚清醒的梁思永握着她的手说:“我将不久于人世,要和大家永别了!”
据吴荔明回忆,在梁思永生命垂危的最后阶段,一直没有为自己的病情和痛苦哼一声,一直默默坚持着,为战胜病魔奋斗着。突然有一天,“三舅(梁思永)对着和他相厮相守二十二年的三舅妈平静地说:'我不奋斗了,我奋斗不了啦,我们永别了!'”
1954年4月2日,梁思永病逝,中国考古学界一颗巨星在他五十岁的英年陨落,科学界同仁无不伤感悲泣。梁思永的遗骨被安放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由梁思成亲自设计的汉白玉卧式墓碑上刻有郭沫若撰写的墓志铭:
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长梁思永先生之墓
一九〇四年十一月十三日生,一九五四年四月二日卒
郭沫若敬题
对于梁思永的墓志铭,许多年后,有人认为郭沫若如此题刻,是对这位学术巨人的不敬。梁思永的成名来源于他对中国考古学所做出的重大贡献,他的业绩是通过一个无与伦比的考古学家的身份创造的,绝非一个“考古所副所长”这样一个官僚职位可与之相提并论。失去了考古学家的头衔,梁思永便不再是人们心目中崇敬有加的梁思永,也不是1948年当选为首届中央研究院院士的学术大师梁思永,而只能是宦海làngcháo中,一个整日战战兢兢的刀笔小吏。1927年2月,梁思成由美国致信父亲梁启超,对自己和弟弟梁思永所学专业于国家民族进步,提出了到底是“有用”还是“无用”的询问。对此,梁启超作了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个问题很容易解答,试问唐开元天宝间李白、杜甫与姚崇、宋璟比较,其贡献于国家者孰多?为中国文化史及全人类文化史起见,姚、宋之有无,算不得什么事。若没有了李、杜,试问历史减色多少呢?”又说:“思成所当自策励者,惧不能为我国美术界做李、杜耳。如其能之,则开元、天宝间时局之小小安危,算什么呢?”梁思成与梁思永兄弟的确没有做成近代的李、杜,但却用自己的辛劳和智慧构筑起前无古人的名山大业,成为近代田野考古学与建筑史学这道星河中最亮丽的明星,其对中国乃至世界文化史的贡献,怎是一个小小的副所长的官帽所能涵盖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