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生走得是忒过早了。他要是亲睹弟子们日后的际遇,还会以他“独持偏见,一意孤行”的座右铭相予教诲么?
---------------
美院的学生
---------------
“文革”时期的上海,我有位英俊画友,见面看画,神色鄙夷:
“你不懂色彩。色彩,要浓郁,你懂吗?”他漂亮而严厉地盯着我,教我“浓郁”二字怎样写法。再就是关于我的“笔触”,他也鄙夷得有道理:“要拙!拙,你懂吗?”
我们背地里叫他“浓郁”。“浓郁”传达了他的老师的结论:上海人基本上不懂油画。为什么呢,因为他当年跟随的老师,是一位分配到上海的中央美院油画系毕业生。
在我学画的年代,一位出身中央美院的画家必是被外地同行们随时提醒着他的出身,远远地敬畏着,奈何不得——不因这家伙画得怎样,也不因他姓甚名谁,而仅仅因为他的出身:
“中央美术学院”。
我未曾想到的是,不但外地,即便到了外国,出身中央美院的家伙仍竟被视为一种特殊的身份,仿佛党员。有几回纽约穷哥们儿聚会,电话通知,对方竟是卑怯:“你们中央美院同学聚,不合适吧?!”日后我与一两位海外校友终至疏远,便实在是看不起他们吃饭走路、见面握手的一脸“中央美院”相。
画友“浓郁”后来倒是并没投考美院,“文革”收束,他娶了拉丁女子,去了意大利国了。
今日的中央美院恐怕应该改称“北方美术学院”:上海人在考生中早已绝了迹,江南人也稀罕得很。如今中央美院的考生“大户”是哪儿呢:东北、山东、河南、河北……怎么会呢?我离开太久,不得知。在我上学那两年,各系同学的来路广得多了,单是我这一届便有五六位上海人,近二十位江南人。而中央美院建院初期的青年教师中,据尚谊老师给我计算,全院只有三位真正的北京人:“我、詹大、侯一民。”上辈师尊,更是绝少北方人:徐悲鸿苏南人,吴作人皖南人,古元、李桦、罗工柳广东人,董希文绍兴人,江丰本贯浦东,死后遗嘱是骨灰撒在huáng浦江。
说来这也是民国的渊源了。我总以为旧上海其实等于纽约,人往那里跑:小小美术圈,除去日后留在南方的老画家,就我所知,或暂或久涉足上海的中央美院老前辈便有徐悲鸿、林风眠、蒋兆和、叶浅予、吴作人、董希文、许幸之……而美院两代中老年教师,倒反不倨傲,不轻佻,大抵平实自尊,这些“美院旧部”说起“美院旧事”,还对美院历年的身世际遇,摇头叹息,虽则叹息之中,还是对美院的牵挂与惜爱。
话说得远了,还得说回来。
1998年,美院号称建院八十年,解放前那段不算,此后五十多年的毕业生论百上千,我所熟识的,只能是78届本科班与硕士班老同学。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之中,有昂然入仕的,有翩然出家的,有成功成名的,有默默单gān的,有远在域外的,自也有告老退休的——数说老同学,唯在老同学群集之时才有意思,此处叙述,别人怕未必有兴味听,而所有艺术学生的生活大抵一样。在我的记忆中,老同学们无非是在美院破食堂欢声哗语排队买饭,在U字楼入夜的灯光下忽然窜到旁系教室寻衅笑闹,或中夜翻墙走去吉祥剧院吃水饺,吃完,自亦翻墙回来。我记得宿舍过道警告关灯的铃声忒过惊心,某夜抄条木棍,上前一挥,将那铁铃给砸哑了。
此后八九十年代入学的学生,多有豪杰,譬如留校的刘小东,下海的方力钧等,都是我佩服的才子。我虽是讨厌一切因名校背景而高视阔步的活傻×,但美术界看来看去,有时倒也暗中佩服中央美院——近年前卫圈出格出众的恶作剧,稍一打听,十之五六是在美院泡过一泡,而后在外聚众滋事。譬如动辄脱光了弄作品的张洹,河南人,原在美院进修班混了两年;宋庄有位女子偷拍宾馆群jì,那录像直见性命,问起来,也是美院的晚生;我还得认识一位小女生,毕业前好好画着规规矩矩的油画,来年就献身“行为艺术”,足足熬了好几斤人油……数十年来,论人才辈出、论活力外泻,中央美院确乎是一肇事的渊薮,成才的窝点。而其中最有种的老叛徒,即“文革”期间大学毕业生,名叫栗宪庭。
类似的坏名单开下去,恐怕真不少:我所以暗中佩服中央美院,不为混迹校内的骄子,而宁是野在校外的逆种,他们是美院“正传”的“异类”,却反证了中央美院之所以是中央美院——远溯五十多年前,接管美院的军代表艾青、出掌美院的江丰,便是民国年间理当通缉远避延安的老牌文艺逆子,侯一民李天祥二位尚在十八九岁年纪,明里是学生会头目,暗中是北平市地下党员,哪里肯安分守己。再上溯七八十年前的徐悲鸿,意气激昂,挑战祖制,私奔东瀛,远赴巴黎,事事争风气之先,岂不更是“五四”一代艺术家老牌逆子中的头牌?
美院是大气的。毁誉不论,有一个美院摆在那里,人会到里面去,又会从里面走出来:进去出来,出来进去,同是美院的学生,日后可以是不同的艺术家,走不同的路,做不同的人。
而时代曾经欺负美院,美院也不免欺负学生:在我毕业那年,有一天照例在U字楼长长的走廊走,老校友朱乃正远远招手:“过来,过来,有件东西给你看。”
那是一枚陈旧的毕业证书,证书首页端端正正的黑白照片上,是十八九岁一脸稚气的朱乃正:作为“右倾”的惩罚,这份毕业证书扣留不发二十年,那天早晨,校方刚刚把证书发还给行将五十岁的老同学。
---------------
美院的教学
---------------
今天,教学计划、教学大纲、教学思想、教学评估是艺术学院的头等大事:没完没了的表格、会议、研讨、论文,加上满坑满谷的教材——惭愧,眼下我正在艺术学院混这份莫名其妙煞有介事的差。每年我得重复填写同样的表格,重申我是男性、多大年龄、在什么单位、是什么职称……但我拒绝填写所谓“科研项目”这一栏。在当今所谓“学科建设”叫嚣“专业划分”的闹剧中,“科研”,一个外行词语,竟公然霸占着艺术学院的教学表格。讽刺么?不,这是对艺术的轻蔑,深刻的轻蔑。
二十多年过去了,至今我不记得在学两年间校方讲过什么科研与教学:上课头天,我们围着靳先生团团坐好,他就说:“文革”过去了,大家静下心来,不搞运动,不搞教条,好好搞学术。什么是学术呢,靳先生忽然伸出右手掌,一句一句道:
你们看,手!皮下面是肉,肉里面是筋,筋里面是脉络,是骨头。你画这只手,就要画出皮、肉、筋、脉、骨!
侯先生讲课扼要简单:我调出一块军装的青灰色,得意了,等他夸,侯先生看看军装,看看画,笑眯眯地说:“你再调,你还得调,你得调到说不出那是什么颜色,才是好颜色!”画鞋子,他走过站一站:“记住,要画脚,不要画鞋子。”然后笑眯眯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