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鲁迅评传》,还有一些论述给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那就是曹聚仁重视吴越地域文化对鲁迅的濡染,qiáng调鲁迅前后期对中国社会问题评价的一贯性。他还指出了王充的唯物史观和吴敬梓"戚而能谐,婉而多讽"的风格对鲁迅的影响,又指出不能把鲁迅批驳过的若gān文化界人士等同于"坏蛋"。这些看法,在五六十年代的鲁研界都可以称得上是独到见解,对今天的研究者
也仍然不失其启迪作用。
在体例、结构和文风上,曹著《鲁迅评传》同样极具特色。该书第一节至第十七节基本上按鲁迅生平活动的阶段为主线,展示传主的心路历程和创作业缋。十八节至二十九节,从社会观、政治观、文艺观、人生观诸方面介绍传主的思想、性格、社会关系乃至生活细节,做到了脉络清晰,纵横jiāo织,主次分明,重点突出,能多侧面、立体化地使传主的形象跃然纸上。在每节中,作者又将时代背景,传主自述,有关回忆、研究资料和作者的切身观察感受熔为一体,做到了
理论性、史料性与可读性的统一。文风也亲切自然,活波生动,的确是以平等的态度跟读者进行文化对谈,丝亳也没有摆出学问家的架子和教师爷的面孔。曹聚仁深知,他撰写的这部《鲁迅评传》只是"一本通俗的鲁迅传记,而不
是一部专家的著述"。因此,如果要求这部书对鲁迅作品进行全面系统的解读,对鲁迅思想的一贯性和阶段性进行深刻剀切的理论阐述,对鲁迅文化遗
『毋求备于一夫』
这种要求超过了这部著作应有的学术负荷。
在阅读曹著《鲁迅评传》时,我认为有一点应该引起读者充分注意,那就
是曹聚仁运用了一些传统概念来对鲁迅的思想特征、政治态度、道德取向等
方面进行概括,如qiáng调鲁迅是"同路人",是虛无主义者,是自由主义者,是个
人主义者……这些提法虽然并不是曹聚仁对鲁迅的有意贬损,在特定意义上
只不过是他本人的一种"夫子自道";但这些提法在笔者看来并不尽妥,采用这种简单化的提法对鲁迅研究弊多利少。因为概念是人们对事物本质的认
识,它具有抽象性和概括性,而客观事物却具有具体性、丰富性、可变性,所以概念总会随着人的实践和认识的发展而处于运动、变化和发展的过程之中。这种发展的过程或是原有概念的内容逐步递加和累进,或是新旧概念的更替和变革。鲁迅是一个有着复杂人生经历的历史人物,他的思想是一种十分复杂的jīng神现象。如果不准确厘清曹聚仁所使用的概念的内涵和外延,读者就无法对他观点的含义进行正确理解,也无法对他文章的正误进行应有的
评断。
曹聚仁认为他对鲁迅的独特理解之一,就是得承认鲁迅自始至终是"同路人"^不仅指鲁迅后期是中国共产党的"同路人",而是说鲁迅的一生, "无论对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以及后来的解放运动,都只是革命的《同路人,"。
同路人"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前苏联文学界流行的一个名词,主要指那
些政治上同情并拥护苏维埃政杈但对革命的性质和意义认识不清的作家。
但这个名称在实际运用时却相当混乱。岗位派和"拉普"派的批评家对"同路人"作家基本采取否定态度,他们认为"同路人"作家在作品中对革命进行歪
曲和中伤,"同路人"文学在根本上是一种旨在反对无产阶级革命的文学。
拉普"后期甚至提出"没有'同路人,,不是同盟者就是敌人"的极端口号。另一方面是托洛斯基等人的态度。他们则过高估计"同路人"作家的作用,否定无产阶级文学的存在,认为社会主义过渡时期苏联文学主要依靠"同路人"作
家。俄共(布)中央的态度比较折中,一方面承认"同路人"作家群中有许多文学技巧纯熟的"专家",另一方面又认为必须注意他们的动摇和分化。一九三
四年苏联作家协会成立之后,"同路人"作家这个名称便随之消失。
在《竖琴,前记》中,鲁迅曾给"同路人"下了 一个定义:"同路人者,谓因
革命中所含有的英雄主义而接受革命,一同前行,但并无彻底为革命而斗争,
虽死不惜的信念,仅是一时同道的伴侣罢了。"(《南腔北调集》)鲁迅又概括了
同路人"文学的特色和变化:反倾向性,没有明确的观念形态的徽帜,奉行"纯粹"的文学主义,持一种没有立场的立场。这类作品对革命和建设持旁观
态度,显示出冷淡模样,"萆命"在"同路人"作家眼中充其量不过是一种艺术的题材罢了。但在"同路人"作家群中,确有不少技术卓拔的出色的作家,如理定、毕力涅克、绥甫林娜等。在一九二七年前后,"同路人"作家中的不少人因受现实的熏陶,了解了革命,终于与其他倾向的作家合流。依据"同路人" 作家的原意以及鲁迅对"同路人"作家的理解和分析,我认为把鲁迅迳称为"同路人"、把鲁迅作品等同于"同路人"文学是不符合事实的。
对于曹著《鲁迅评传》的标新立异之处,周作人作了以下评价:"鲁迅评传,现在重读一过,觉得很有兴味,与一般的单调书不同,其中特见尤为不少,
以谈文艺观及政治观为尤佳,云其意见根本是'虚无主义,的,正是十分正确。因为尊著不当他是'神,看待,所以能够如此。"〔转引自曹聚仁《〈鲁迅年谱〉再版跋》〉所以,我们必须接着讨论鲁迅与虛无主义的关系问题。
要判断把"虛无主义"视为鲁迅思想的根本究竟是否正确,首先必须对"虚无主义"这个概念进行准确的界定。如果光纠缠于名词本身而不介绍其
涵义,就会发生鲁迅杂文中那种近视眼看匾的争论:"在文艺批评上比眼力, 也总得先有那块匾额挂起来才行。空空dòngdòng的争,实在只有两面自己心里明白。"(《三闲集,扁》)
据查考,虛无主义中的"虛无"源于拉丁文"11^1 ",为德国唯心主义哲学
家雅科比〈1743—1819〉首先使用,因俄国作家屠格涅夫著名小说《父与子》中
的巴扎罗夫形象而得到广泛传播。在十九世纪六十和七十年代,虛无主义者成为了那些反叛传统和社会秩序、反对任何形式的专横和虛伪的民主派知识分子的代名词。后来这个名词的内涵和外延有不同的变化。为避免误会,列宁曾把合理否定旧世界称为"革命的虛无主义",把盲目崇尚恐怖和破坏活动称为"机会主义的虛无主义"。但作为一种怀疑主义的哲学,它是在"虛无主义"一词运用之前即已产生。比如中囯先秦时代的《老子》一书就提出了 "绝圣弃智""绝学无忧"的主张。在当前,虚无主义又演化成了贬义词,专指全盘否定人类文化遗产的思想倾向,或没落阶级悲观厌世的颓废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