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的“五四”运动是一个反帝反封建的思想文化运动,具有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和许多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参加了这场斗争,对以儒学为核心的传统文化进行猛烈批判。陈独秀认为儒家思想“无一不与现实生活背道而驰”,号召青年坚决废止与“新社会、新国家、新信仰不可相容之孔教”。李大钊认为由统治者独尊的儒教是历代专制政治之灵魂,必须撞击之打倒之。鲁迅指出,儒家仁义道德之类的说教背后,隐藏的是“吃人”二字。被誉为“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的吴虞,认为忠孝观念完全是为维护专制宗法制度而设的,危害极大,因此“儒教不革命,儒学不能转轮,吾国遂无新思想、新学校,何以造新国民?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已,吁!”这一切在知识界乃至民众中,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孔家店坍台了,儒教的统治崩溃了。然而“五四”运动运动也有其缺陷,对传统文化分析不够,否定过多,不少人有全盘西化的倾向。
中国共产党人从西方学到的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是科学社会主义。他们继续发扬“五四”运动彻底反帝反封建的革命jīng神,对儒家思想提出了批判继承的科学口号,毛泽东早在1927年就指出:“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思想和制度,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高度赞扬农民打倒它们的革命行动。他主张“一切奴化的、封建主义的和法西斯主义的文化和教育,应当采取适当的坚决的步骤加以扫除”,但是对中国古代优秀文化,则采取分析态度,“既不是一概排斥,也不是盲目搬用,而是批判地接收它,以利于推进中国的新文化”。他说:“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一书,在论述共产主义道德原则和道德修养时,对儒家伦理的一些原则和方法加以改造吸收,在继承传统思想文化的珍贵遗产、推进新文化的发展方面做了可贵的尝试。
我们看到,清末以来中国在政治、外jiāo、军事、文化等各方面都遇到前所未有的大变局,这是对民族的考验,也是对传统文化的考验。儒家学说是怎样回应这一系列挑战的呢?首先站出来的是旧儒学的政治保守主义,这一派的代表认为孔孟之道,纲常名教,祖宗之法都是不能变的,不变则中国太平,变则天下大乱,所以这些是所谓根本,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照讲照办。西方的政治学说,道德观念如自由、平等、博爱以及民主制度等等,都是无君无父,非圣无法的邪说邪教,断断不可在中国实行。如果说西学还有什么可取之处,那就是机器、枪pào,可以用这些东西为中国的旧政权、旧制度、旧礼教、旧观念服务。这便是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最极端的保守派如慈禧之流,是连洋人的机器也不要的。不那么极端的保守派亦即洋务派,如曾国藩、张之dòng等,主张中体西用,引进洋人的技术设备,造枪pào船舰,武装军队。结果如何呢?事实证明,不管有没有西学的“用”,他们千方百计所要保卫的“体”都是必然垮台的。中国的旧政权旧制度等等,确已灰飞烟灭,永远地成为历史陈迹了。
“五四”运动之后,一些信仰儒学的知识分子怀着深刻的忧患意识和复兴民族文化的决心,重新思考在西方文化大cháo的冲击下,中国向何处去,儒家向何处去的问题。他们认为中国的本位文化,中国儒家的心性理论,是中国人安身立命之所,是中国文化区别于西方,优越于西方的特质。不过由于它的某些缺点,没有发展出近现代的科学和民主,导致中国在政治与科学技术上的落后。但是这并不是说,儒家思想天生不能与科学民主联系在一起,其实经过一定的转换,完全可以从儒家学说中发展出科学与民主。他们认为儒家思想经历了先秦两汉,宋明理学两个发展阶段之后,现在是它的第三期发展,任务不仅是为中国开出科学与民主,而且要用传统价值观帮助西方人,为世界指示一条新路。这就是当代新儒家的基本立场与总体面貌。
这个学派在本世纪20年代开始形成,当时重要代表人物有梁漱溟、熊十力等。梁漱溟(公元1893—1988年)在“五四”前后研究了中国、印度、西方的思想,立足于传统文化进行一番反思,对热衷西学而冷落中学的倾向深致不满。他认为西方文化长于科学技术,重视功利,是文艺复兴后人类文化的第一步发展;中国文化长于伦理道德,重视jīng神价值,将是人类文化的第二步发展;印度文化长于宗教玄思和体验,将是人类文化的第三步发展。他主张“对于西方文化是全盘承受而根本改过,就是对其态度要改一改”,他要承受的只是科技,而要根本改过的则是它的“态度”即价值观念,代之以中国的“态度”。对中国文化,他主张“批评的把中国原来态度重新拿出来”,也就是批判地坚持传统价值观——“王道仁义”。他还认为印度文化不适于当前的中国,不能用。但梁氏本人一生倾心于佛教,兼综儒佛,以佛之清净真心完成儒者事业,以儒者事业实现佛家的宗教修养,这大概就是梁氏推崇的理想人格。为实践自己的主张,他在山东邹平开展“乡村建设”运动,企图通过道德教育和实行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经济政策,建设农业“社会主义”。但是,他失败了。
熊十力(公元1884—1968年)本是辛亥革命战士,因为对革命后政界的腐败不满,弃政从学,希望通过文化方面的努力改造中国。他把儒佛两种思想融会贯通,舍短融长,提出“新唯识论”——新儒家第一个系统的深刻的哲学体系。熊十力哲学的特点是qiáng调体用不二。体既是空寂的,又具备万理,显现为无边功用,所以体(本质)用(现象)不能截然分开,它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也就是说体显现为用,用显现其体。体的思想内容是仁,它既有超越的意义,又有现实的意义。人要想在自己的生活中与仁体相合,他必须一方面从现象中体认本体,实现道德的超越,另一方面以仁为指导努力奋斗,创造淑世济民的事功。熊十力对科学和民主问题非常关切,从他的哲学中辗转引出这两个结论。他说,他的哲学讲宇宙论,这就给科学以立足之处;同时他承认,在体认本体的前提下,研究科学,探索规律,是完全必要的。他还通过儒家经典的解释,提出民主政治的主张。《周易》有“群龙无首”之语,熊十力解释说:“无首,则万物各自主,亦复平等互助,犹如一体。此人道之极则,治化之隆轨也。”他认为孔子作《易》,主张“无首”也就是废除君主制,实行民主制,倡导庶民革命。这实际也还是康有为“托古改制”的一套,通过孔子之口说出他自己的要求而已。
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梁、熊二人对西方思想有一定了解。梁氏赞赏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并拿来与孔子思想相比附。熊氏对黑格尔的辩证法、罗素的事素说以及柏格森哲学都有所借鉴,运用西方思想方面比梁氏高明。但总的说来,他们对西学的掌握,都不能算是深入的。三四十年代活跃于知识界的新儒家代表人物冯友兰、贺麟则大不相同。他们对西方哲学有深刻研究,冯氏jīng通新实在论,贺氏是黑格尔哲学专家。冯氏服膺程朱理学,但他不是照着原样讲,而是“接着讲”。就是说他用新实在论、逻辑实证论的原则和方法对理学加以改造,使之成为具有现代色彩的新程朱理学。这表现在:一、重视逻辑分析,将程朱理学进一步抽象化,建构一个超越的共相世界;二、重视理性思维,把成圣的修养过程看成理性认知过程,而不是直觉体悟。贺氏服膺陆王心学,把它和黑格尔哲学结合在一起,发展为“新陆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