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欣的父亲姓赵,革命后改了一个很时兴的单名――赵耀。他说是在长征途中朱老总给起的。后来有人说其实是红四方面军一位最重要的人物――他的湖北老乡陈昌浩给起的,文革中还有人专门去外调过,朱老总没找着,陈昌浩已自杀了,这事便成为了一个悬案。可可问中欣究竟是谁起的。中欣说,我看是陈昌浩起的。在这些事上,老爷子jīng明得很,他要承认是陈昌浩起的,文革那阵子还不给斗死呀。你想想,他见到朱老总是到延安以后,和陈昌浩可是从长征一开始就在一起的。
中欣父亲的赵姓家族,据说和赵宋王朝还有一些联系。在他家乡的族谱上,可以上溯到宋朝的一位皇戚,至今他家乡的赵姓还严格地按那一族的辈分字派起名字。中欣的父亲也有过一个这样的名字,但他从来不说。他的五个儿女,分别叫北定,南进,东胜,西平,中欣。东南西北中,全占满了,可可第一次听见中欣家五个孩子的名字时,倒吸了一口气说,真是有一种天下者我们的天下的王侯气魄。要是在每一个名字后面加一个“王”字--北定王,南进王,东胜王,西平王,中欣王,就更是了不得了。后来可可发现,许多老gān部家的子女,都有这样一类俯瞰河山万土归我的名字。有的家里给孩子起的名字稍稍平和一些,但也充满了胜利者一路凯旋插标为疆的豪情,如“晋冀”,“鲁豫”,“延京”,“赣生”,“宁生”,“沪生”……到得后来,建国,和平,抗美,援朝,超英,赶美,跃进,卫星,建设……将这些名字串起来,可以看作是一部中国革命的编年史。直到后来,全国人民也不论地位高低了,都参与到这一革命命名热cháo中来,红兵,卫东,立新,学锋,大桥,爱国,向党,向工,向农,向军,……到文革中,更出现了宋要武,张敢闯,薛青彪,刘四念,陈决胜,王金猴,孙九大直至魏人民服务,洪遍全球,詹无不胜一类连形式都彻底革了命的名字,成为新中国命名学一大观。可可曾问过父亲,解放前那些党国高官及知识文化界名人的孩子,是否也按这一类思路起名字?父亲想了很久,说,好像没有多少这一类名字。除了蒋介石,将两个儿子起名经国纬国之外,很少有跟着瞎起哄的。你看看,那时代留下来的人,有几个叫民生、民权、民族、北伐、清党,抗日的?名字是私人的事,再说,还有家族字派的规矩,不好乱起的。所以,国民党大官员们的名字,都没有共产 党的响亮。可可的父亲说了一串国民党高官的名字,又说了一串共产 党gān部的名字,说着说着便自己笑了起来。
后来,出了一个陈水扁的时候,可可的父亲说,这名字叫的,和我们这里街巷人家的孩子叫水货,火生,咬脐一类呢。
赵家五个孩子排列有序。单数为女,双数是男。中欣说,她们兄弟姐妹间隔紧密,不到一年就是一个,几年间快把她妈生死。本来,按她老爸的意思,还要不断生下去。那时是供给制,生多少就有多少份衣物口粮,保姆也由公家派。后来她妈在生下中欣后,偷偷将自己做了手术。据说中欣的父亲知道后大发雷霆。中欣的母亲也第一次奋起反抗了。中欣的母亲说,我千辛万苦跑到延安嫁给你就是为了给你生孩子的?别人都在轰轰烈烈地建设新中国,只有我,一年到头挺个大肚子,啥也gān不成!
其实,解放初期,像中欣母亲这样专职在家轰轰烈烈生孩子的gān部夫人多的是,现在去查一查,哪一家不都是五六个七八个。
中欣家的五个孩子,每个人还有一个苏联名字:娜塔莎,阿寥沙,安娜,安德烈,柳芭。许多年不用了,今天偶尔听电视电影里有谁喊一声,还会有一种本能的反应。这些名字,是五十年代初苏联专家援华的时候给起的。那时,有过高小学历,又在延安抗大深造过的中欣的父亲,算是那一批老gān部中文化高的。因此,很快就被军方派往一个大型国防企业作领导工作。那些国防企业从设备到技术到原材料都由苏联老大哥提供。
那些苏联名字,由苏联老大哥亲自命名的为正宗――有更讲究的,还应该有一个苏联教父,类似中国的gān爹――也有的是为赶时髦自行其是起的。有的gān脆取代了原来的大名――如王娜佳,张秋莎,赵尼娅……这种亦中亦苏的名字,成为中国五十年代的一道靓丽风景,也成为那一阶层的特权。后来中苏jiāo恶了,有的人便将名字稍作变动,如王娜,张莎,赵小娅,依然比咱们原来的秋jú,腊月,chūn梅,兰英要洋气许多。后来,这类经过汉化的洋名渐渐在老百姓中流行开来,今天已有泛滥成灾之势。
中欣原来的苏联名字叫柳芭,是一个苏联专家用法捷耶夫的小说《青年近卫军》中一个女游击队员的名字给她起的。这个名字当然早已不用了,但那个女游击队员自由无羁不管不顾打死也不投降的性子却留了下来。这一点,是中欣的父亲始料所不及的。
第三章
第一次去见岳父,可可一直记得很清楚。不管岳父大人的意愿如何,从法理上说他们结成翁婿关系已是事实。
那天,一对新人在口袋里揣了一些糖果,乘车去了西北郊的中央党校。经过一套很繁杂的手续,中欣的父亲从校园深处向接待室走来。中欣远远地就看见了自己的父亲,说声来了,便拉着可可快步迎了上去。在互相走近的时候,两个男人已将对方打量了个够。中欣父亲那时刚刚六十,身板硬朗,穿着一身不戴领章帽花的将校呢制服,迈着那种铿铿锵锵的军人步伐直朝他们bī了过来。要是在战场上,这架式足以让敌手心虚的。中欣大约早已忘记了与父亲在电话中那一场决绝的争执。此时的她已是个胜利者。胜利者总是宽容的。她冲上去吊在父亲的脖子上,撒起娇来。父亲一脸的哭笑不得,连声说,搞什么名堂,搞什么名堂,你也不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嘴上虽然这么说,却没有任何的拒斥躲闪。他是喜欢小女儿吊在自己脖子上的。这既掩饰了他在与女婿的第一轮角力中失败的尴尬,也慰籍了女儿对他深深的伤害。父亲在他女儿的屁股蛋子上狠狠地拍了两巴掌,说,长不大,疯丫头。可可觉得岳父这两巴掌的寓意很深,一是显示了长辈的至尊,二是表现了他与女儿能如此亲切,三是告诉女婿,那屁股蛋子他是有资格去拍的。女儿叫了起来,你把我打疼了!父亲说,这是在大马路上,要是在家里,比这还要疼。这话是双关的,说给女儿听的同时,也说给了女婿听。但可可能接受,它毕竟表达了一种和解,甚至是妥协。
可可的一位朋友曾经对他说过,翁婿之间,其实是一对永远的天敌。一个男人,生养了一个娇嫩的小女儿,在怀里,在膝上将她呵护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有一天,另一个年轻的男人要把她带走,并且据为己有,这其实是很残酷的呢。更残酷的是,在这种较量中,永远是年老的那个男人败下阵来。他没有办法将心爱的女儿留在自己身边一辈子。无论是他的时间,还是他的伦理,都不可能。后来,可可果然在好几次婚礼上看到,做岳父的比做岳母的更为伤感。那是一种掩藏着的,透进骨子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