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营业后,白汉生将酒楼给了他小弟弟白汉桥经营。许多在我们看来天大的事,他总是轻轻松松地就做了。我问他,盘下这座酒楼带装修带设备,花了多少钱?他说,一百多万吧?又说,我们做生意的,哪会总是自己掏腰包?那银行的钱怎么用得出去?现在做酒楼一般不会亏的,你没有看到,现在这些人都吃疯了,好像到了世界末日,把一点钱都往肚子里填。随哪一家好点的酒楼,都是满堂堂的人。
百年校庆之后,有同学发现陈雅红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随即返回美国,而是在武汉呆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期间,她只和白汉生在来往。这事是她们三仙姑之一的吉莉莉无意中发现的。有一次,吉莉莉在jīng品服装一条街上,看见白汉生和陈雅红一起在买衣服。她从那家时装店门口过,无意间发现了他们。当时陈雅红正专心致志地对着镜子比试着一件裙衫,白汉生也专心致志地看着镜子中的陈雅红。他手上还提着几只服装袋,大约是已经买下的。吉莉莉几乎脱口而出要喊他们了,突然间收住了声,发现这时上前打招呼已经不合时宜,便匆匆离去。于是小算盘悄悄知道了,于是许多老同学也悄悄地知道了。这样的事,总是令人兴奋的。对于吉莉莉和小算盘来说,虽然让她们有点伤心,有点不快。但一想,人家这样,总有这样的道理,再说是和咱们白大哥,又不是别人,用小算盘的话说,算了,肉烂了在锅里。于是,所有知道此事的一gān人,都在暗中默默窥视,相互打听,看这出戏到底如何演。没有谁说三道四,也没有谁去坏人家的好事。
陈雅红在武汉的那一段时间,白汉生也到我家来过几次,依然说些闲话,只是总觉得有些心不在焉或欲言又止。本来,每次到我这里来,陈雅红都是白汉生必说的话题,那几次反倒闭口不提她了。
后来我知道了陈雅红没有走,便问了他,陈雅红没有走?
白汉生说,没有走。
我说,有戏了?
他笑笑说,这么一把年纪了,哪有什么戏哟。
我说,人家七八十岁还huáng昏恋呢。
白汉生说,一直想和你说,又觉得不好说,今天你问起来,看来这事已经有些风声,只是不像你们想的那样。
白汉生说,陈雅红离婚了。
我说,为了你?
白汉生说,哪里,她上次回来,就已经离了,那时还没有我呢。
陈雅红的婚姻,像那个时代许多漂亮女孩一样,几乎没怎么想,就嫁给了一个gān部子弟。那是七十年代中期,陈雅红从农村招回来后,在一家工厂做播音员,二十好几了,关心的人就多了起来。一个亲戚给她带来一位还算体面的青年,说刚刚转业回来,他爸爸是你舅爷的局长。于是就定了下来。于是就结了婚。结婚后,公公将她调到自己的局机关,坐了几年办公室,生了一个儿子,分了一套房子,生活比一般女孩安逸许多。后来还脱产去读了电大。读完电大,刚好碰上第一次经商热,回到局机关,就调到局属公司去当了副经理,公家,私人都赚了一点钱。陈雅红对白汉生说,那几年,每天每日都像在云端上,过得飘飘欲仙的。人在发泡的时候,根本就不会回想什么从前,不会记起什么老同学。后来发生了变故,才知道回忆的甜蜜。她丈夫去了美国以后,她的婚姻开始出现危机。心情不好,紧接着时局也不好,公司就垮了。她丈夫一去多年不复返,到后来连信函电话也很少了,直至最终提出离婚。说他在那边已经有了一个女人,离不离都是那么一回事了。陈雅红和他摊牌说,把她和儿子都弄到美国去,什么时候拿到绿卡,什么时候办离婚。所以,上次陈雅红回汉时,是两张卡一起拿到手的。到了美国以后,见到丈夫果然已经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过。见她去了,那女人也没有避让一下的意思,因为房子是那女人的。那女人是台湾人,家里很有钱,说得一口流利的美国话和一口台湾腔的国语。那神情安然自若,就像她陈雅红是他们家请来的一个女佣,还给她在楼下布置了一间单人卧室。陈雅红说她去的当天,独自一人在楼下卧室里哭到天亮,但是,这份屈rǔ只有咽下。万里之外,异国他乡,两眼一抹黑,英语总共就会那么十来句,还是上飞机之前突击学的,说出来人家半天听不懂。不久后,陈雅红找到一份工作,给另外一家华人夫妇当女佣,便搬了出去。后来边打工边学英语,找了一份收入高一点的工作,终于可以自立了。白汉生问什么工作?陈雅红说,说了你别笑啊,物业公司。白汉生说,那挺好啊!陈雅红说,清扫楼道,从一层扫到五十二层,把腿脚腰杆练得像登山运动员。
陈雅红这次回来的双程机票果然是白汉生给买的。本来,白汉生以为是自己邀约陈雅红回来,聊解一下莫名的思绪。陈雅红说,其实自己一直想着要回来的,现在有了白汉生的盛情,又有了他定下的双程机票,简直就是正中下怀。校庆结束后,陈雅红约白汉生出来,本原是想对他说一些感激的话,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就收不住话头。陈雅红说,本来,这些事一辈子也不想让人知道,反正人在美国,自己的苦水自己咽,但是老同学越是羡艳她,她就越发难受,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说出来,总归要舒服一些。还说,她走了以后,白汉生愿意对老同学说,尽管说。
那一天他们俩都有些动情。很有控制地温存了一下。
我说,你还是一个柳下惠啊,坐怀不乱。
白汉生说,哪里柳下惠哦,怎么不乱?一想,这种事一越界,就俗了,往后反倒不好相处。
我说,从长计议,也好。
有了那一次深jiāo,有了那一次跨越同学之谊的举动,两人都有些感动,于是,陈雅红回程的机票一再延签。回去之前,白汉生给她买了好些衣物饰品,美国的衣服贵,也很少有陈雅红喜欢的。没想到就那一次公开露面,刚好被吉莉莉撞见。白汉生说,反正这事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让大家慢慢知道也无所谓。
我问白汉生往后如何?
白汉生说,一个少年时代的梦中情人,一个心目中曾经高不可攀的女神,多少年之后,能对你倾诉衷肠,能在你怀里痛哭一场,你也能给她一点安慰,给她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我也很满足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再说,一个中国,一个美国,还能怎样?
那天在我家聊到很晚,白汉生似乎一直沉浸在他和陈雅红的那种微妙又暧昧的私情中,直到离去,还意犹未尽。走到楼梯口,他又说起当年学校演话剧《年轻的一代》,陈雅红演那个林育生的未婚妻,叫夏倩如的。夏天,在学校操场上,你还记不记得?我说,你的记性可真是了得,连人家演的角色连名带姓都记得。他说,后来又拍了电影,我就看着电影里那个夏倩如像她,连看了好几场。他无奈地笑笑说,我这个人,家里也没什么文化,怎么身上又有那么多小资产阶级情调。
告辞之前,白汉生在楼下又站着说了半天。
白汉生说,这下多了一挡子事,三不之地还要写写信了。本来打打电话就行,可是陈雅红爱写信,她一来信,我就得回,她写信又爱写得长,一字字一句句情深意切,是不是人一孤独,要说的话就多?她一写长,我就不好短,多年不写这些东西,提起笔,千斤重,一封信,写一晚上。还有信封上的那些洋码子字,早就还给了老师,只好一笔一笔照着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