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想,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了夫妻关系,事情还真有些麻烦。我说,赶快叫他的弟弟妹妹们来。
焕娥说,他们来了,我是如何说得清楚?我真是冤死了啊!
我说,警察不是验了尸吗?
焕娥说,他们要我们明天去开证明。
我说,那就先让白汉冬他们过来,总是说得清楚的。
焕娥说,看在汉生的面子上,你帮帮我。我想来想去,只有你出面,才好说一点。
我说,那我给他们打电话。
焕娥拿来电话本,我按着上面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拨过去。
第一个拨通的是白汉生的大弟弟白汉冬。在白汉生的四个弟妹中,我和他最熟,当年,他是白汉生的一条尾巴。这家伙还没有睡,电话里听得见哗哗的洗牌声。他一边拿起话筒,一边还在骂骂咧咧和牌友说着上一场牌局。听说哥哥死了,他半天没有出声。我让他赶快过来。他问人在什么地方?我说在焕娥这里。奇怪的是,他对哥哥死在前妻家,没有特别反应,甚至也没有问是如何死的。只说,马上来。便挂掉了电话。
白汉冬第一个到,进门直奔卧室,扑通一声跪下,抱住白汉生嘤嘤哭起来,一边不断用自己的头往他身上撞。
不一会儿,白汉生另外几个弟妹也陆续赶到,围着白汉生哭成一团。白戈和焕娥也过来哭。他们都哭得很压制,只见一个个身子抽动,没什么声音。那场景让人看了很伤感,又很恐怖。我说,人已经死了,大家都节哀,抓紧时间商量一下后事。我这样说,是因为焕娥在他们到来之前,对我的嘱托。她说,她现在的身份不好说话。白汉生最小的妹妹趴在chuáng边不肯离去,她哭着说,你们去商量,你们说么办就么办。我在这里陪一下哥哥。
几个弟妹都聚到客厅。大家终于问了白汉生怎么死的。
焕娥说,不晓得你们哥哥跟你们说过什么没有?
大家不做声。
见大家不说什么,她开始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地说了下面的意思。
这两年,白汉生的生意做垮了,欠了很多钱,公家的,私人的。他不想连累家里,也不想连累弟妹……去年,他就有了打算。有一天他回来,对焕娥说,办个离婚吧,这样可以给你把房子留住,再给丫头留一些钱,万一我有么事,你们还可以过日子。焕娥当时坚决不同意,她说,当年你坐牢,那么难的时候,我们也熬过来了。白汉生说,现在不一样了,当年无非是我一个人的事,现在要扯进去一大家子……又说,等好转了,我们再复婚,你要不放心,我给你写个保证书。
焕娥说,你们哥哥的为人,你们都知道,这些年,尽管有一些说法,有人还当面开他的玩笑,我却是不相信他会骗我离婚,另外找人的。再说,如果他真的变心,离不离都是那回事。我就答应了。离婚不久,就果然有一些讨债的找来,我说我们早就离了,把离婚证给他们看。他们就到处找他。他也到处躲。后来没有什么钱了,吃饭,住店都困难,就常常偷偷溜回来,门也不敢出,电话也不接。后来有一天回来说,碰到了一个机会,要最后扳一次,又出了远门。昨天晚上他突然回来,说是新年了,回来看看,我问他怎么样,他说还好。吃了晚饭,洗了澡,换了衣服,像以往一样,后来就睡了。一点多种,我去厕所,一开灯,看见他吊在热水器上面。
焕娥说,你们来了,我就踏实了。我现在和你们哥哥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关系,面上的事情,还得你们拿主意,你们办。他这两年的情况,你们大概也晓得一些……焕娥话说完,大家都静默着。半晌,白汉冬说了声:“人也死了,后事就从快从简吧。莫太张扬。”
白汉冬这话,有点出我意外。我原想,如今的人,都把丧事当大事来办,一般人家,都很隆重。白汉生在这块地盘上,大小也算个人物,不要说自家的三亲六眷,社会上,生意场上,都有不少朋友,还有这些年来和他过从甚密的那些老同学,又是人生得意时英年早逝,该是要好好地操办一下,才能说得过去。没想到,白汉冬话一出口,几个弟妹竟没有一人提出异议。
焕娥说,看来,你们也知道一点你们哥哥的苦心。你们哥哥死的时候,在口袋里放了一张纸条,警察把它拿走了,我事先留了一个心眼,把它抄下来了。说着,焕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便笺纸,递给白汉冬。便笺纸上一笔一划写着几个很大的字:“我走了,对不起,没有办法。密丧,从速。”
白汉冬说,先马上跟殡仪馆打电话,把人拖走,然后大家分头准备东西,衣服,鞋袜。这事越快越好,不要通知其他人,不要送花圈送祭祝,一点都不要声张。更不能在嫂子这里搞出么动静来,要不然嫂子以后不好做人。再说,弄不好还有麻烦找来。
白汉冬一边说,大家一边抹泪。焕娥更是哭得无声地前仰后合。
我说,还需要我们这些老同学做点什么?这些年来,你们哥哥对我们老同学很仗义,很多人都受过他的帮助。
白汉冬说,算了,再莫提那些帮助。
焕娥说,我们只有一个要求,请你来送他一下。
白汉冬也说,你是我哥的知心朋友,我哥原来总说起你,我想这也算是他的意思。我哥走的那一天,你来送他一下,好不好?
我说行。还有什么,你们想起来尽管说。
最后焕娥和白家弟妹们说,白汉生的死讯,都不要说,万一有人知道,问起来,就说是突发心脏病死的。
从焕娥那里出来,天色将明未明。小区静悄悄的,有点薄雾,远处湖水泛着灰白的光。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上,有零星的几个人在遛狗或做着活动身子一类的事。一想,已经是新年的第一天。有人说这是一个新世纪的第一天,有人说这是一个世纪的最后一个新年。白汉生就死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
回到家里,正要倒下,白汉冬就来了电话,说殡仪馆刚刚来了车,把人拉去了。定于明天一早火化,第一炉,希望我七点钟以前赶到。然后白汉冬说,按规矩,人死了,要停三天,昨天算一天,今天,明天,也算三天了。
第二天清晨,我赶到殡仪馆的时候,一切活动都还没有开始,冷冷清清的。找到停尸间,焕娥母女和白汉生的几个弟妹已经在那里了。他们已经给白汉生换好衣服,化好妆。几个人静静围在那辆平板车前。见我去了,白汉冬说,都好了,只等开炉。说着轻轻掀开那chuáng淡huáng色缎面被单。白汉生那壮硕的身子,似乎缩小了许多,面孔也不太像他。他穿着一身做工粗陋的黑色寿服,戴了一顶模样怪怪的黑色寿帽,脚上穿了一双白底黑面的布鞋,一只手心握着一块白手绢,一只手心捏着一张十圆的钱,像一个旧时的老太太。我轻声说,穿他平日那一套米色西服不好吗?白汉冬说,我们问过,不能穿皮鞋,穿皮鞋走不远,魂还会在阳世留很久。
白戈一下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没有表情,眼里有一种冷漠的光。我过去抚了抚她的肩,她也没有反应。
工人渐渐都到了,开始慢条斯理地做开工准备。白汉冬立刻凑上前去,给他们递上几条烟。他们随意地接下,依然gān着自己的活。从栅栏外面,可以看见他们换上那种暗蓝色的大褂,点上烟,顺手整理一下场地,然后打开炉门,拧开油管,一下一下地试火。喷油嘴像神怪故事中的妖魔,挟带着呼呼风声,一大口一大口地吐着火。做完这一切后,他们就喊了一声: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