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焉_胡发云【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胡发云

  达摩这话柔中有刚,小咏便接过来说,海外游子离乡背井,有些心里深处的感受,怕也是没有亲历过的人无法体验的。

  何其业说,对于国内存在的腐败黑暗,我们在国外,知道得比你们多。但是祖国这些年来的变化,也是摆在眼下的,别的不说,以往我们聚会,乡下的土屋茅棚,城里的小巷阁楼,还要偷偷摸摸,地下党一样。如今登堂入室,第一流大酒店里,打开天窗说,也还是一种变化呢。

  达摩笑笑说,小时候,读过一则阿凡提的故事,国王问阿凡提,一边是金子,一边是真理,你要哪一个?阿凡提说,我要金子。国王说,要是我啊,就要真理。阿凡提说,是啊,每个人都想要自己没有的东西。你们在海外,有许多乡愁,就想要爱国。

  话一出口,两个华裔美国人就笑了,刘苏说,达摩你这是骂我们呢。

  老友之间,多年未见,许多话又常常隔壁错,一时无法展开来说,大家便不再认真了。喝酒喝酒,抽烟抽烟,huáng段子、黑段子上场,笑làng一波接一波,总还是个高兴。

  聚会上,大家决定第三天一起去探望卫老师。此时,卫老师早已被许多人尊为“卫老”了,只是“青马”这一伙人改不了口,觉得叫卫老师亲切,甚至是他们的一种特权,让人想起那一段难忘的岁月,想起那个住杂院,穿脏衣,有一顿没一顿的落难人。大家一算,这一年竟是卫老师的八十大寿,只差一个月。便说好,提前给他做一做。

  此时的卫老师已经又有了一个夫人,是八十年代后期,在一次会议上认识的。她是北方一所大学的教授,比卫老师小十多岁,一直独身。她像一个少女一样爱上了卫老师,在大伙怂恿下,终于成就了这一次huáng昏恋。据说婚后两人一直恩爱有加,将积蓄一生的情感都恣肆汪洋地挥霍出来,又浓烈又铺张,让一些年轻人都觉得自己白活了。

  电话打过去,一听是“青马”几个,卫老师立时激动起来。

  何其业说,来看望您,同时还有一个节目,给您做八十大寿。

  卫老师在电话里吃惊地问,我这就八十了吗?我有那么老吗?

  如焉25(1)

  那天,小咏临时接到客户的电话,要紧事,急匆匆赶往北京去了。其余的坐了毛子的车,来到卫老师家。

  刚到大门口,就看见卫老师俩口子已经站在那儿等候了,远远看去,像两团火。卫老师和老伴各穿了一件大红缎面金祥云纹的唐装,卫老师下身是一条深色西裤,笔挺笔挺的,老伴是一条同面料的长裙,飘飘逸逸的。更让人震撼的是,两人都是一头银发,宛如火中雪山,有一种极qiáng的视觉冲击力。于是大家拼命夸奖这一对老人的形象设计。

  卫老师得意地说,情侣装,专门到店里量身定做的。

  大家凑份子给卫老师买了一套音响和十几张古典音乐CD,用大红纸扎着抬了进去,像抬一个火红的花轿和一应陪嫁物。

  卫老师说,你们真害人哪,我一直以为自己才六十多岁呢。

  卫老师的夫人姓赵,大家就叫她赵姨。两位美籍华人是第一次见,卫老师就将他俩一一介绍给自己的夫人。

  赵姨说,坐吧坐吧,都站着,看着眼花。

  赵姨风度翩翩,神态很年轻。

  到底是有了主妇,家里便有了样子。客厅里已是焕然一新,沙发,茶几,矮柜,电视柜,深色原木的,典雅大方。墙上有几幅字画,都是思想文化界几位掷地有声的老人的。

  坐下之前,大家嚷嚷要参观一下居室全貌。

  卧室已经是那种典型的夫妻房,原来的一套书房陈设搬到那间“旧居陈列室”了。只是那听茶叶,依然放在chuáng头柜上。“旧居陈列室”的那些破烂家杂没有了,成了书房,有两张书桌,其中一张书桌上还有一台电脑。几年前,卫老师有些文章发不了,达摩就给他贴到网上,有一些发在纸媒上的,网上也常有转载,还有各样的评论,加上海内外一些人要给卫老师发电子邮件,传送文稿,这样,卫老师两口子,两个白发老者,就被bī上网络了。卫老师自诩是中国最老的网虫,给自己起了一个网名叫“百足”,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来,没怎么用。卫老师说,先抢注再说,这么个好名字,别给人家弄跑了。

  大家一边说热闹话,何其业就利利索索地将音响装配好了,放的第一张碟,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jiāo响曲》。

  播放之前,何其业说,卫老师,还记不记得肖斯塔科维奇?

  卫老师有些诧异,不知何其业为何兀然问起这个问题,笑笑说,记得呀,苏联大作曲家,想试探我是不是老糊涂了?

  何其业说,还记不记得他的《第七jiāo响曲》?

  卫老师说,记得呀,五四年我去苏联,还听过他们的国家jiāo响乐团的演奏。

  何其业又问,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您谈到肖斯塔科维奇?

  卫老师笑笑说,当年说过多少话?不记得了。

  何其业说,那一次,我们几个在您那儿谈到样板戏,您说,样板戏中,《红色娘子军》从技术上说,是最jīng致的,学了很多西方的特别是俄国音乐的东西,很多地方可以听到《天鹅湖》的格局。您还拿了其中小天鹅一段和女战士一段做了比较。

  何其业说到这里,达摩也记起来了。那时候,达摩基本上是一个音盲,对于jiāo响乐一类,更是个大白丁,所以卫老师当时说的,他就如听天书了。他们几个当中,何其业对音乐最内行。

  卫老师不知何其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笑而不语。

  何其业说,您说,可惜,只学了一点皮相,漂亮的旋律,漂亮的配器,漂亮的演奏,但里面没有灵魂,没有作家的痛苦和欢乐,没有挣扎和思考,空dòng得很。

  说到这里,卫老师激动起来,喃喃说,我当时说过这些?真不简单。

  达摩和毛子几个赶忙出来作证。达摩记起来,当时卫老师说,不论在沙皇的俄国,还是在斯大林的苏联,那一块土地上永远都有一批为了艺术,为了真理,不顾坐牢杀头而坚守最后一道底线的作家艺术家,那就是人的高贵与尊严。便是普希金这样的沙俄贵族,也敢写出《致恰阿达耶夫》、《纪念碑》这样直指专制沙皇的诗篇来。像肖斯塔科维奇,外面是希特勒的战争,里面是斯大林的高压,他依然写出了像《第七jiāo响乐》这样真诚不朽的作品。卫老师说,在他最绝望最怯弱的时候,他常常以俄苏的那些作家艺术家自励,他们是自己在黑暗中的一道光。  何其业说,那一次您说,不知道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听到他的《第七jiāo响曲》?

  卫老师说,当年在苏联,就听一些朋友说了,肖斯塔科维奇这部《第七jiāo响曲》,原来叫《列宁格勒》,既是写战争的残酷,但更多的是记录着斯大林时期国内的压抑。我还买了一张唱片带回国,列宁格勒jiāo响乐团演奏的,后来给抄走了。

  何其业说,您现在想听听吗?

  何其业说着就摁了遥控开关,四个音箱便一起响起那沉重、恐怖、yīn郁又焦虑的旋律。听着听着,如军靴践踏心脏的军鼓声响起来,卫老师突然慌乱地说,关掉关掉……以后我慢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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