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焉_胡发云【完结】(38)

2019-03-10  作者|标签:胡发云

  达摩问,哪一年?

  毛子感觉出来什么,意味深长地问,你今天怎么啦?开始查我的账?

  两人一直就这么带说带笑半真半假地调侃着,但话里的分量是渐渐重了。

  毛子后来说,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有空来一下,我正有事求你。

  达摩问,什么事?

  毛子说,我的电脑最近老出毛病,想让你帮我把系统重装一下。顺便来喝一点酒?

  达摩说,我明天一早就来。

  毛子说,你也是性急,宣传最高指示不过夜啊?

  达摩说,趁着这股子气还没消,说给你听听。

  毛子说,洗耳恭听洗耳恭听!

  毛子说,定个时间,我开车来接你。

  达摩说,不用,我骑摩托。

  当年,毛子考入社科院,不久卫老师也到了社科联,不是一个单位,但是一个系统,开会活动常常碰面,一些人就知道了他俩的关系。社科院的头,当年是卫老师的下属,那种背景下,理所当然地成了投井下石者。二三十年过去,待卫老师复出,他已高出卫老师一级。其后几年,虽没有直接的jiāo往,但是各自的笔墨间,可以看出大分歧来。因时因地,各有占上风的时候,但真正手握实权的,不是卫老师。因此,许多年中,毛子在此人手下,很受夹磨,一双双无形小鞋,让毛子有苦说不出。记得一次在卫老师家里,毛子说到此人,说到此人在职称、住房、出国、评奖诸多方面对自己的gān扰压制。卫老师说,小肚jī肠。连自己都解放不了,何以解放全人类呀?你做自己的学问好了,其余的,都是身外之物,比我当年好多了。时间会给予评判的。  那些年,毛子年轻气盛,常有好文章出来。每每文章发了,毛子都会告诉“青马”几位,告诉卫老师,有时会复印了给大家寄去。然后找个机会,七嘴八舌评议一番,生发开来,很有生气。

  毛子的遽然折转,始于那一次风波。熟悉他的人都有些意外。

  那年六月上旬的一天,毛子的夫人小金突然打电话到达摩学校,对达摩说,你快来一下。

  那几天,达摩也正记挂着毛子,怕他有个什么差池。当时都还没有家用电话,写信又怕出麻烦,正想找个不招人注意的日子去一趟,见小金来电话,便有不祥之感,立刻问,怎么啦?出事了?

  小金说,这两天他有些不对头,一夜一夜不睡觉,忽然就发出一声像láng一样的gān嚎。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也不做声。让他去医院,他也不理人。你快来看看他。你别说我给你打了电话啊!

  达摩假也没请,立刻就赶去了。

  达摩知道,入chūn以来,毛子一直很活跃,到北京都去了两次,风云一时。毛子还来找过达摩几次,两人就当下时局说了很多。在大的问题上,两人当然很一致的,但是对整个形势走向,毛子比达摩乐观得多。达摩说,你就看到你们金字塔尖尖上的一点小动静,你要来工厂呆几天,你就知道,还有一大半人正兴致勃勃想着自己的小康日子呢。中国老百姓苦了太长时间,想安逸一阵子。再者,你对中国整个的政治文化也太看好,你不想想,我们脑袋后面的辫子剪了还不到八十年!这些年的变化,其实多是皮相的。连整个中国大大小小的主事者,也依然是那些人,像我们这个厂子,从五十年代到现在,就那些人在上上下下。

  毛子说,你在基层,有些动静感觉不到,就像大海深处,看似纹丝不动,你浮到海面上看看?

  达摩说,如果大海深处不动,海面上的风làng喧嚣几天就会复归平息。这些年来盆满钵满的那些人,会如此松快地放弃得到的一切?

  毛子说,我觉得,离我们当年向往的理想不远了。

  达摩笑笑说,但愿如此。

  那天达摩冒着酷暑,汗流浃背地匆匆赶到毛子家。是小金开的门。

  达摩问,人呢?

  小金指了指卧室,轻声说,在里面看书。

  达摩进到卧室,见毛子倚在chuáng架上捧读着一本什么书,很宁静的样子,没见出什么反常来。

  达摩便笑笑说,好兴致啊,天翻地覆,还能静心读书?

  毛子不理他,依然看自己的书。

  达摩再看,发现他根本没在看书,那两道空空dòngdòng的目光越过书页,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这才觉得不对头了。

  达摩依然大大咧咧说,哎!来了人,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啊?

  毛子依然泥胎一样反应全无。

  达摩就拖过一把椅子,对着毛子坐下,将那本装模作样的书从他手里抽掉扔到chuáng上,说,哎,毛子,你搞什么呀,装鬼做神的?

  毛子不看他,突然就像小金说的那样,láng一般嚎了一声,然后很快将那gān嚎声咽回去,憋得自己吭吭吭吭闷咳了半天,几乎肺要炸的样子。很像达摩厂里那种旧式空气压缩机,每当气压超过了极限,便会嗤地一声放出多余的气来,然后就突突突突咳半天。

  达摩只得用了范进中举里胡屠夫的方法,在毛子肩窝上狠狠擂了一拳,大声吼道,你狗日的装个什么深沉哪?搞得吓死人的?

  这一拳打下去,毛子便倒在了chuáng上,半晌,终于嘤嘤哭出声来,呜呜咽咽说,太可怕了,狗日的太可怕了……完了,完了,都完了。

  达摩让他哭,不劝他,一边添油加醋地说,是的,都完了,好好哭,哭完了也完了。

  毛子哭了一会儿,嘟哝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达摩又来。毛子又哭,又嘟哝。三五次之后,渐渐复归平静,只是言语短少,动作呆滞,像得了一场伤元气的大病。

  毛子住在单位宿舍里,这样的动静当然瞒不了同僚的耳目。不几天,就有传言出来,说毛××疯了。这个传言在某种程度上竟保护了毛子一把。社科院那个头,一直就想整治一下毛子的,正想动手,没料到他就这样了。都经历过文革,不再那么急促,再说要是把一个疯子bī成什么样,大面上也说不过去,于是就忍了下来。忍着忍着,没见到有大搞的动静,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据说此人当时就有了一句名言,后来成了别人开给毛子的一句玩笑话:哼,什么狗屁jīng英,豆腐和屁做的,只有我们共产党人,才是真正的特殊材料制成的。

  十年之后,此人因经济问题被处理。所以这一句玩笑一竿子打了两头的人。

  达摩知道,毛子是恐惧。恐惧本是不该嘲笑的。但是恐惧之后,变成那样,就让人难受了,那是一种比恐惧更可怕的东西。达摩后来问过毛子,毛子说什么都记不得了。当时脑子轰地一下,一片空白,连达摩几次来家,也没有一点印象。毛子说他去看过医生,诊断是一过性jīng神失常并发失忆症。也有人说,毛子是装的,真是一个华子良呢。

  其后几年,达摩只是关心过毛子的身心健康,受刺激如此,就不好再和他说什么容易惹犯病的话题。如今看到毛子发疯不久之后,这个本要受到惩处的人,竟然入了党,才明白毛子其实清醒得很。而那些在非常时期能够宽宏大度接纳他的人,则更是清醒。

  达摩后来写过一篇文章《恐惧的力量》,其中说,恐惧常常比灭杀更有力量。灭杀只能消灭异端的肉体,恐惧可以改换他的灵魂,让一个最不羁的反叛者,成为驯良的奴隶,并以此作为其他同类的标本。尤其可怕的是,恐惧是长在自己内心的,别人无法帮你将它割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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