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摩将系统装好,当面给毛子演示了一番,又给他用搜索找出一些自认为值得一看的网站,就关机了。
毛子将自己的一些文章已经准备好,见达摩工作完毕,就递给他,说,这是一些我自己觉得还有些意思的文章,我不想让你说我,就只会写那些阿谀之作。
达摩简单翻看了一下,放到一边,淡淡地说,今天我只谈你那一本书。
毛子一听,头上的筋就爆出来了,冷冷说,如果那就是我的真实观点呢?
达摩指指桌上那一堆打印稿说,那你的这些东西,也就同时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纸。一个人,一张口,不可能同时说两种话。你敢面对你的这种真实观点吗?我今天就把你这部大作贴到互联网上去,让你尝一尝被唾沫泡起来的滋味!
毛子说,我们很早就学过辩证法——
达摩笑了,说,政策和策略是我们的生命……你别跟我说你那种辩证法,它是你的护身符。
毛子这就忍不住了,开始乱了阵脚,急不择言地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在底层,你的日子过得不顺心,你是这个时代的受损者,有一种民粹主义情绪——
达摩一笑,说,你别来这一套,居高临下的,悲天悯人的。民粹主义和权贵主义,恰恰是某些拳师的左勾拳和右勾拳,轮换着用的。在你的书里,也恰恰是将民粹主义、实用主义和封建专制主义披上马克思主义的外衣一盘子端上来的。 说着,达摩便将随身带来的毛子那本书打开,将那些折叠起来的书页一段段念给他听。这些文字,静静躲在书页里,还含含糊糊过得去,被达摩一念,便刺耳起来。
念着念着,达摩就开骂了,你他妈的这是马克思吗?我跟你说,直到如今,我依然对马恩保持着足够的敬意足够的感谢,他们教会了我一种看世界的方法,给过我在那种铺天盖地的胡言乱语中怀疑的力量,在一百多年前,它还算是一门实实在在的学问,你看看你这些,这还能叫马哲?
毛子赶忙抢过书来,翻看达摩念的那些段落,喃喃说,没细看呢,狗家伙,这一段是我那个研究生写的……
达摩又笑,说,真是如鱼得水啊,又剥削人家的劳动,又可以推卸自己的责任。既然只署了你一个人的名字,你就得完全彻底地对它负责。
毛子说,这在如今很正常也很普遍。你问问,有几个带研究生的,不让他们帮忙gān点活?
达摩诘笑说,分点稿费他们吗?
毛子说,这就看各人,只是他们常常不要。
达摩说,你看,第一个问题,关涉一个知识分子一以贯之的价值立场。第二个问题,关涉为人师表的道德境界,说深一点,还有著作权问题。第三个问题,是经济侵权……还没细谈此书的学理问题之前,已经冒出来这些个比学术更难堪的事儿了。这和马克思哪跟哪呀?
达摩说完就大笑起来。
毛子本要发火了,见达摩笑,也只好笑,慨叹一声说,你太认真,认真到有些矫情。
达摩不笑了,一板一眼地说,将认真贬低为矫情,也是犬儒主义的一大法宝。这样便可以将实用主义彰显为一种合理的姿态。问题是,你书里面有那么多矫情到肉麻的地方,你反倒心安理得。你知道,你会死去,但是这本书还会留下来,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别人看见了会如何说?
毛子说,这一类书浩如烟海,出版的第二天就过气了,二十年之后还有人看?
达摩说,那你写它gān嘛?还要把你的研究生也搭进来?
毛子说,我跟你说了,我们都是凡人,都要食人间烟火,都要养老婆孩子,都想过好一点的生活,我们拿出一点时间jīng力来,就像民工扛活,乡下人卖菜,做一些虽然没有终极意义但是可以改善生活的勾当……你没有权力要求所有的人,为了你的观念去过苦日子。
达摩狠狠地盯了毛子一眼,说,亏你说得出来!简直是一篇犬儒主义者宣言。你别把人家民工乡下人也扯上,他们那种挣钱的方法,比你这种高尚得多,gān净得多。你这比卖假药还坏。
毛子脸就苍白了,坐那儿发着呆,两眼含义不明地yīnyīn盯着达摩,似乎要行凶之前的模样。这让达摩想起那个夏天的毛子。
毛子将下巴向达摩慢慢戳过来,几乎bī近达摩的胸口,轻轻地,咬牙切齿地说,你狗日的非得毁了我而后快呀?
达摩说,救你呢,帮你呢。不过,最终得靠自救。
毛子说,你救得了我,你救得了中国吗?
达摩说,连自己都不想救的人,还想着救中国?
毛子抖抖索索自顾自点了一支烟,也不给达摩。达摩便径自从他烟盒里抽出一支来点上。
达摩几个都是下层人,都在下层摸爬滚打数十年,嘴里便不可救药地带着了许多草民词汇,特别是在互相间说话的时候,太正经地用书面语难受,就像吧唧嘴大碗吃面的农民,在家里也弄上一套刀刀叉叉地吃西餐一样。
毛子抽了半支烟,摁灭了,叹一口气说,从好听一点来说,你的这一套我都懂。只是我们的思路不一样。
达摩只是淡淡笑着,听着,追问道,从难听一点来说呢?
毛子说,其实,我们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是浩瀚星空里的一道过眼云烟。年轻时,我们豪情满怀气冲霄汉,总以为只要我们努力奋斗持之以恒,有一天可以gān成一番大事业。我们自诩为“青马”,其实也有“青毛”的情结,想着毛泽东当年,一个湖南山乡的农家子弟,朝里无官,袋里无钱,不一样成就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我们当时都很喜欢他的两句诗,“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读着读着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毛子很怪异地笑了。
达摩无语,等他继续说。
毛子说,有些事,是有它的命数的,命数未了,动刀剪,下猛药,于朝廷于社稷,都是死路一条。老话说,过犹不及,欲速则不达。既然如此,那些个空dòng的价值理想还有何用?平和一点,将这一段混沌难堪的阶段熬过去,说不定,我们的死结,我们的后人可以解开,水到渠成。我的意思说清楚了么?
达摩说,说清楚了。问题是你在你的书里没有这样说得清楚啊?你真能在书里也这样说,我倒也佩服你。
毛子说,你还在搅和。我不是说了,我写非我想,本身就是一种解构,一种时代的黑色幽默。其意义也就在这里。
达摩说,那你为什么不将这一点再写一部书呢?要不然别人何以知道你是所写非所想呢?又何以起到解构的作用呢?
毛子说,这也是后人的事了。
达摩说,像这般活一辈子,可真是轻松,一切都jiāo给后人了。
毛子说,是的,听起来是难听,但是几千年来,其实都是这样的。前人jiāo于后人,后人复jiāo于后人,至于结局——水到渠成也罢,海枯石烂也罢,听天由命——
达摩说,哪管他洪水滔天?看来,还得给你加上一条历史虚无主义了。一边研究着人类最伟大的理想主义者,一边做着一个空前绝后的犬儒主义者,真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解构啊!我看,你的这个所,叫犬儒所,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