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延平这一叫,茹嫣就慌了,冲进去照着它的屁股就打了几下。这下杨延平就更委屈了,呜呜咽咽哭着,冲进卧室钻到chuáng下怎么也就不出来了。
茹嫣又气又急又心疼,趴下身子给它说好话,它只是望着她,依然不出来。茹嫣只好随它去了。
茹嫣想儿子,算算时间,正是他那儿的早上,便去给他写几句话。正要写到小区封楼,心里犹豫着,告不告诉他,电脑的显示屏突然一黑,主机的嗡嗡声也停止了,茹嫣的感觉就是,电脑像一个灯泡一样憋了,她顿时也像给抽去了脊骨一样瘫软下来。茹嫣赶快一个电话拨给达摩,说自己机器的大毛病。达摩说,主机灯亮吗?茹嫣说,不亮。“猫”的灯亮吗?茹嫣说不亮。你家的电灯亮吗?茹嫣打开手边台灯开关,不亮。达摩笑了说,告诉你,这毛病大了,我都没办法——停电!
茹嫣这才记起来,一段时间以来,停电越来越频繁了,但这次听说是停电,却格外高兴起来。她高兴的另一个原因是,这次停电中止了她对儿子说起封楼的事,她想,这是天意,还是不告诉他好。
茹嫣又给妈妈挂电话。一段时间以来,她每天都要问候一下母亲,探听一下姐夫的情况。母亲每天都说,还在医院,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母亲问她这边的情况,茹嫣说还好。
一直到了晚上,电依然没来。
黑暗越来越浓重。从窗口望出去,目力所及的街区混沌一片,只有如豆的橘huáng路灯,在夜雾中影绰着。连远处那几幢二十几层的塔楼也孤独地黑着。她想到,把人高高地锁闭在黑黢黢的半空之中,不禁就打了一个寒颤。现代化是如此脆弱,就像一个浑身管线的病人,抽掉哪一根都要命。许多年来,都以为停电是一个古老的回忆了,一些làng漫人家,还特意关了灯,点一支蜡烛,喝红酒,听音乐,跳贴面舞……没想到它说来就来。
前些日子,茹嫣总想着要去买蜡烛的,来了电就忘掉了。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买。
茹嫣想起不久前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一对蜡烛。那是她四十岁生日那天,插在生日蛋糕上的,一个“4”,一个“0”,有香烟盒那么大小,红色的,晶莹剔透。那天,闪烁的火苗,在“4”和“0”的顶端,慢慢熔出一个浑圆的小坑。丈夫是一个很粗放的人,从前,她的许多生日,他都忘了。这一次,他竟然特意从千里之外赶了回来,进城之后,先到一家著名的点心房定做了一只脸盆大小的蛋糕,上面花花绿绿挤满了各种奶油造型,鲜花,红心,书本,小鸟,月亮,星星……像要把多年来耽搁的生日情意全都堆上去。丈夫在艺术上也很粗放,几代书香气,到他这儿断绝得dàng然无存。这一点,曾是茹嫣非常遗憾的地方。说,诗书传家,你们家怎么就一点儿没有传到你这儿呢?丈夫笑笑,我懂事的那个年代,谁还敢传这些东西啊?躲都躲不及呢。
这是他最后一次给她过生日。那一段时间,他急匆匆几乎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然后在某一天遽然而去。那天深夜,他带着公司的几个人在数百公里之外谈完一笔业务,匆匆往回赶。一辆带挂的大货车坏在路边,忘了开尾灯,也许尾灯就是坏的。司机很疲惫了,以140码的速度插进那节挂车的肚子底下,整个小车的上半截连同人的上半截被齐齐整整地切掉,只用了一秒钟时间。 茹嫣起身,凭着感觉在几个抽屉里摸索,居然给她找着了。她发现没有火柴,也没有火机,最后在煤气灶上点燃了它们。
摇曳的烛光中,家里的一切都突然陌生起来。杨延平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对着这会动的东西,气急败坏地汪汪大叫。茹嫣一下慌了,冲过去就踢了它一脚,它果然立时就不叫了,满眼惶恐,满眼委屈地蹲到墙角去了。茹嫣一天中接连两次对小狗动粗,愧疚得不行,跑过去给它说好话,赔小心,讲道理。将它抱在怀里,它还害怕得直哆嗦。
茹嫣嗅到了一股熟悉气息。记起来,那天她俯身去chuī蜡烛的时候,闻到的就是这种温馨的蜡香。
“许个愿,”她听见丈夫说。丈夫的语言总很简短,他不会抒情。或者说,他宁愿把细腻的东西打磨粗糙,大大咧咧地端出来。她记起自己不假思索地说:“再给我们四十年。”
没有给他四十年,连四年都没有给。能给她四十年么?想起四十年这么长的岁月,便是给了她,她又拿它如何过?
丈夫死后,她常常感到一种难耐的孤寂。尤其害怕夜晚。人真是奇怪,几乎是万念俱灰,又比往日多出一些恐惧。儿子没走的时候,还有一种抚育的责任,让她分分心,如今,连这一份负担也没有了。其实,几年来,儿子也是常年不在她身边,但她觉得好像一只风筝,线还在手上。如今,那风筝已经飘飞到万里云天之外了。
茹嫣一直喜欢李清照的词,偶尔想起来,觉得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女子,把她的心境都写出来了: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huáng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那两只生日蜡烛渐渐地快燃尽了。她把它们插在一块香皂上,融化的烛泪,在rǔ白的香皂上抹上一层玫瑰红。最后的烛芯便在那薄薄的一层玫瑰红中闪烁,跳跃,然后浅浅地淹没在烛泪之中。整个屋子重归于黑暗。
孤寂与黑暗是最好的怀想之乡,怀想最终又总是酿出感伤之酒,然后就把自己弄醉了。
茹嫣便这样,委屈地抱着一只同样委屈的小狗,在这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中,前三百年后五百年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
杨延平趴在茹嫣怀里,一动不动。茹嫣能感到它软软的腹部和暖暖的体温。
它一整天不吃不喝不拉不尿,摆出一副就此终老的决绝架势。
人其实是如此脆弱如此无助,连一个小小的狗儿,都不能给它呵护与快乐。茹嫣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凄凉与酸楚。
丈夫去世之后,茹嫣常常就有这种突如其来的虚无感,无端的就消沉了,觉得人生无常,意义何在?那个一生都宠爱自己的男人,总觉得他就会这样一直将自己宠到地老天荒,自己却可以随时随地使点小性子。没想到他就这样大大咧咧快快活活地突然离去,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告诉了茹嫣自己的价值。茹嫣又想到去世的父亲,他活着的时候,自己常常忽略他的存在,以为这是一个天长地久的事,就像家里的家具陈设,会永远在自己身边,也像家里的家具陈设一样熟视无睹。但是没有想到有一天他就消失了。想到母亲,想到一辈子孤傲好qiáng的母亲,转眼就到了这样的岁数,不知道哪一天也会突然消失。再想到儿子,从自己把他生出来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像所有人一样,一步一步走向衰老,走向死亡,其间会充满挫折、屈rǔ、病痛和与自己一样的绝望——尽管茹嫣知道,其中大部分关于他的苦难,自己已经看不到了,但是光光想到这一点,心里就揪痛起来。令人怅惘又令人宽慰的是,这种信息,是永远不可能真正传达到儿子那里去的,这是一种世世代代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