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摩见到茹嫣的时候,茹嫣依然两眼失神,面色惨白。达摩便笑了,说,十万火急,十万火急,见你在坛子上和人gān仗,本想打电话,想想还是来好。
茹嫣无语,刚才接电话时,她已经猜到了达摩为何在此时到来。
达摩便自己倒了茶水,自己坐下,依然笑着,那笑意里面甚至有一种忍俊不禁的幸灾乐祸,仿佛大人看着孩子的一次惶乱。
达摩说,我就知道你会受不了,你看,是不?
茹嫣的委屈就更加深重,鼻子一阵一阵酸着,眼眶一阵一阵热着,仿佛只要轻微触动一下,那一江chūn水就会倾泻而下。
达摩说,好,现在开始,我来给你做做思想政治工作。
茹嫣终于忍住了几次都要奔涌而出的泪水,淡淡说,不用,我自己会过去。我没想到网络会这样险恶。
达摩说,哪儿不险恶?走在大街上,还会被车撞了呢。一要小心,二要不怕,三要会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坦然迎战以理服人,再就是置之不理沉默是金。
茹嫣说,我讨厌这种帖子。
达摩说,你能写,gān嘛要删帖?这网上的东西能删得掉的?政府都删不掉呢。
茹嫣说,这涉及到了个人的隐私。
达摩说,这谁都看得出来呀,本来这个帖子很失分的,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可是你一时性起,倒让人家占了上风,将问题扯到别处了。你看,小人得志啊,以权谋私啊,气急败坏啊,都来了。
茹嫣听了,就不作声了。
达摩笑笑说,我们年轻的时候,有一句话怎么说的?要做bào风雨中的雄鹰,不做温室里的花朵。你呀,见的世面太少,一点事就沉不住气了。你想想,现在你还能说话,其他人也还能说话,一个明显错大了的帖子,既然已经贴出来,既然人家已经看到,你慌慌忙忙删它gān嘛?想想卫老师当初,只有别人说话的份,没有他说话的份,更没有替他说话的份,什么样的话,不都得听着?一听数十年,怎么过?一样过来了。
茹嫣说,论坛有规则,涉及人身攻击的,可以删除。经过警告不改的,可以封掉IP。
达摩说,是啊,你一边说理,一边警告,然后再封,这就有章法了,少了几道程序不是?达摩又笑笑说,几年来,一直在说程序优先,你这次就尝到苦头了。
经达摩这样掰开来揉碎了说来说去,茹嫣心里这才放下一些。她知道,其实只要达摩说一句话——没关系,让它去。她就会松快得多了。
说到最后,茹嫣终于说了那个“我是狐狸jīng”给她QQ里的留言。
达摩听了又是一笑,这些话啊,只能吓唬你小菜鸟呀!他真有这么大本事,gān嘛不变个小狗狗蹲人家银行的电脑里去,成千上万地往自己账户上打钱啊?他便是调出来你那些上网记录,能说明什么?他是瞎蒙你呢!
茹嫣怯怯地问,这些他做不到吗?
达摩说,很难,也很费功夫,真有那样高超的技巧,那也是人才呢。他来跟你纠缠就太可惜了。你的机器我很清楚,我还给你摆弄过,只要你的相关软件工作正常,设置正常,我也进不来。你尽管放心好了。
茹嫣说,我有些厌恶网络了。我不喜欢里面的某些做派。
达摩说,我也这样。但是你不能说喜不喜欢网络,你只能说喜不喜欢哪个网站,哪个论坛。算了,这种小儿科道理,你自己其实都懂。本来,我想帮你助战,后来想想,这个问题你自己可以解决的。
茹嫣说,是,这样好。
茹嫣说,她只是不明白,这样一个关于小狗的帖子,何以会将对方激怒到那样的程度?不惜搬出最恶毒战法来? 达摩说,这个答案也只有你自己去找了。这里有私人情绪在里面。或许是从前论战留下的,或许是网络之外的。
接下来的一件事,就让茹嫣的苦痛与焦虑顿时变得无足轻重了。
赵姨给达摩打来电话。
达摩接听的时候,脸色就变了。
茹嫣立刻就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果然,达摩挂机后,就说了一句,卫老师死了。
茹嫣问,什么时候?
达摩说,今天早上八点。
八点,正是茹嫣为那个帖子痛不欲生的时刻。
达摩说,不能探望,不搞遗体告别,火化前,由相关部门全程封闭处理。
对于达摩来说,尽管这是一个三十年前就被正式提出来的问题,也是近几年不断想起的问题,特别是进到隔离室之后,几乎是已成定局的问题,但是一当它真正的来了,还是让人彻骨地伤痛起来。
达摩的脸色呆呆的,以往那种睿智,生动,和善与诡谲,一瞬间变成一种狰狞,如果不在这样的背景下,那脸色会真是很难看的。
茹嫣想,这样的离世,不论对卫老师,还是对赵姨,达摩,还是其他朋友,都是一次空前绝后的残酷。她不知道卫老师最后的日子是如何过的?这一次在洁白的病chuáng上的死亡,和在yīn暗的地牢里的死亡,其实是一样的。
半晌,达摩恨恨地说,对于某些人,这是一种最好的结局。
达摩说,我走了。
茹嫣问,到哪里去?
达摩说,我得去看他。
达摩说着,就有哭腔。
茹嫣说,能让你进去吗?
达摩说,我不管。
茹嫣说,我也去。
如焉56(1)
卫老师入住的那家医院,已经辟为“非典”专治医院。有武警把守,大门外用huáng色胶带围出一片警戒区,只留出一辆车进出的宽度,行人不得靠近。也没有谁从那边的路上走。那座平日里熙熙攘攘如集市一般的大医院,如今冷清得像一座监狱。
达摩和茹嫣手里都捧着一束白jú,胸前也插着一朵白jú。他们就这样默默站在马路对面,默默凝视着那一栋大楼。
他们两个很快就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一些人就远远地站着,看着他们,也看这这座诡谲不祥的医院。行驶的车辆到了这里,也放慢车速,静默无声地滑行过去。
赵姨和毛子也赶来了。从车里下来的赵姨,竟然穿了那火红的情侣装来。达摩和茹嫣将自己的白jú分出几枝给他们。赵姨就摘下一朵,别在自己火红的胸襟上。这样的四个人,这样的悼唁仪式,让马路对面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一个个都戴着大口罩,默默地站着。有人在拍照。
很快,一些学界和新闻界的朋友、熟人也知道了,远远近近地赶来,他们有的拿着花束,没有的,就会有人给他一枝。来人有的相熟,有的陌生,有和卫老师同龄的老者,也有很年轻的。一些认识赵姨或毛子的人,都前来简短打个招呼。大家今天都不握手,大家都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一副副口罩后面,是一双双沉郁的眼睛。
天气yīn着,大家的脸色和心情也yīn着。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地点,一群与卫老师相熟或不相熟的人,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为他送行。这一带的马路上,很久没有这样多的人聚集在一起了。
看着这样一群奇怪的悼唁者,一些路人轻声探问,是谁死啦?
医院的人,先还以为是群众来表达对于一线医护人员的敬意与慰问的。这些天来,也有过这样的活动,电视台也拍过这样动情的场面。后来发现有些不对头,果然就有人来gān涉了,要求众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