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茹嫣和达摩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更多到时候,茹嫣一边看外面的风景,一边感叹几句。达摩将高靠背放倒,时而发出点小鼾来。他说近来是有点累了。说完不久,又睡着了。一直到了进山,才激灵起来。
达摩突然说,你那天说有什么事要讲讲的?
茹嫣淡淡一笑说,把这一路看了,觉得可以不说了。
达摩说,放下啦?
茹嫣说,好像是。起码眼下是这样。
达摩说,有些事一时看来很重要,置身事外一看,其实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去的地方叫一个很古雅的名字:紫岩山寨。是一个同名老林场改建的,景色果然很好。除了山坳里几处吃住的房屋,没有人工景点,都是自然本色。山林是山林,溪流是溪流,石头是石头,连花草也都是野生的,疏疏密密任由性情地生长着。山寨看来生意确实清淡,连工作人员也没几个,给人感觉就好像是一个山区的自然村落。有几只普通的山狗在闲逛,见了达摩两个,虚张声势地叫了两下,也就算了。其中一只来到茹嫣跟前,耸动鼻子在茹嫣的裤腿上一个劲儿嗅着。达摩说,你身上有狗味呢。
说着,屋里就有人出来了。
紫岩山寨的人带了他们两个看了住房,都是那种新建的原木小屋,每栋有四五间客房,每间可住两三个人,总共可以接待七八十人,万一多了,可以加chuáng,还可以打地铺。山寨的人说,都是木头地板,架空的,隔cháo得很,晚上要冷了,可以给你们烧火盆。
这些,都是茹嫣极喜欢的,还没谈价钱,便一个劲说,太好了,太有意思了!我就睡地铺。
山寨的人很得意,说,我们这地方,是那种有品味的,才喜欢。我们有电,就是不想用空调,喝泉水,吃野菜,烧柴火,绿色旅游,就是这个意思。
谈好了房钱饭钱,达摩签了一个协议,jiāo了一千元定金,事情就算办妥了。
等待下一班车还有两个小时,山寨的人便留他们在自己的食堂里吃了便饭。吃完饭,达摩和茹嫣下到停车场,在山口边一块岩石上坐下,等车,看风景,看蓝天,看远处的云山雾海,一大口一大口呼吸山里的好空气。达摩静静地坐着,坐得也像一块石头,像在想什么,也像什么都没想。
和达摩在一起,茹嫣很踏实,很宁静。仿佛是一个可以依赖也可以熟视无睹的兄长,尽管感觉中他比自己还要矮小半个头。达摩是那种初初看起来全然不会引人注目的人,但是相处时间久了,你会觉得他哪儿哪儿都很让人舒服,就像山里的风,无形无影却慡然适意。在他那儿,没有不可消解的愁苦,也没有不知轻重的骄狂,只有一种淡定超拔的沉静,一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通透。你不说,他也知道,你说了,他也懂得,他不给你火上浇油,也不给你隔靴搔痒,他会不经意地用极简略的方式,给你化解掉心中的块垒。就像一个好的按摩医师,谈笑间,就给你将扭了筋淤了气的地方疏通了。茹嫣便想起那个本来为男人发明的词儿,红颜知己。对于女人来说,可不可以叫做蓝衫知己呢?茹嫣想,不论网络给自己带来多少烦恼苦涩,结识了这样一个人,也值得了。 卫老师的追思会依然在紧张筹备当中。茹嫣从达摩那儿接过了一些活,自己在家gān着,收发邮件,校改稿子,有些手写的文稿还须录入,然后拷盘拿到外面去打印。一边gān着,一边读着,就觉得卫老师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那些写稿的,不论是卫老师的同龄人,还是年轻后生,也是一些了不起的人,他们的思想,常常像暗夜的电光,让人震慑又让人炫目。他们想着那么多自己不曾想过的问题,他们用那样生动犀利又那样美丽的语言,叙说着自己曾认为是那样坚硬生涩的话题。她发现,这个世界上是有两种诗的,一种是情绪的,一种是jīng神的,前者像海涛像流云,后者就是电光与惊雷。
如焉66(1)
临到开会的一周之前,达摩说要印一张纪念卡,需要卫老师的一张照片,让茹嫣去赵姨那儿找一张。
赵姨拿出几本相册让茹嫣挑。茹嫣一下就看中了那次卫老师八十大寿照的一张,是抓拍的,卫老师和赵姨两口子不知为什么正在笑,那笑意特别的淳厚,特别的沉静,又有一丝年轻的调皮与羞涩。从窗外she进来的侧逆光,在他们的脸上投she出一道道岁月刻下的皱纹,白发像太阳一样耀眼,衣衫像火一样燃着。茹嫣说,就这张!太好了!
赵姨说,还是找一张老卫单人的吧。
茹嫣说,您看,还有比这好的吗?
赵姨说,那就把我去掉,我知道我在旁边就行了。
茹嫣收好照片,就问赵姨,您和卫老师结婚的时候,多大岁数了?
赵姨说,快六十了吧。
茹嫣问,那卫老师呢?
赵姨说,他大我一轮。
茹嫣暗想,真是巧,又是一个大一轮的,便想,年轻时,读《简?爱》,觉得一个那么老的姑娘,再爱上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老男人,总觉得不可思议似的。其实简?爱当时也就三十多吧?
茹嫣笑笑说,挺佩服您的勇气的。
赵姨说,爱是没有年龄的,我以前也不懂这一点。
茹嫣问,在那以前,您一直独身?
赵姨说,是。
茹嫣问,就没有恋爱过?
赵姨故作嗔怪地说,来清查我的情感史?
茹嫣脸就红了,忙说,我是在想,一个这么丰富的女性,如何独自一人度过那样漫长的岁月,而且又是那样险恶的岁月……
赵姨说,一个人是否幸福,不在于她得到了多少东西,而是她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一件东西。
茹嫣问,您得到了?
赵姨说,是。
茹嫣问,您没有因为得到得太晚而惋惜过?
赵姨说,那怎么会?我倒是为自己在临近晚境的时候,能够得到而庆幸呢,一直心怀感激。一个人的幸福,不在得到的时间有多长,而在终于得到,从此不再失去。
似乎被茹嫣触动了什么,赵姨像一个少女一样回忆了那一次与卫老师邂逅的会议。她说,她遇见卫老师几乎是一种天意,一种命运的执著安排。本来,有无数因素在遏止他们的相逢,但是这一次,折腾了她大半辈子,也折腾了卫老师大半辈子的命运,终于坚决地垂青了他们。先是她的会议通知被系里秘书弄丢了,临到开会前几天,接到电话,她的课调不开,剩下一天的时候,没买到火车票,上车前夜,又发起烧来……但是鬼使神差的,她竟然还是到会了。由于迟到两天,她被安排到男宾的那一层楼,与卫老师对门,和卫老师同一房间的那位先生,又是她的熟人,那位熟人因事提前离会,第二天一早就走,就是在那个晚上,茫茫人海之中,悠悠万世之隙,她和卫老师相逢了。一周的会议结束,她对卫老师说,我回去准备一下,来和你一起生活。卫老师笑着说,我就等你这句话。你不说我也要说了。
至此之前,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从来没有小于一公尺。
茹嫣听了当然是非常感动,说,您应该把这些写下来,与此相比,如今那些男欢女爱的东西,是太过轻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