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犹疑了好久,要不要告诉Z这件事,因为后果只有极好或极坏两种。如果X知道这事,可能会给吓着,Y甚至会遣责我,但Z却会对我另眼相看。我决定赌一把,我跟Z说,受他关于爱的演讲启发,我读出他的微言大义,而且付诸实行,要做大事,恨是必需要的。我的潜台词是:我是可以替他gān大事的。他听后一贯的不作表示就走了,很多天没动静。还好事实证明我看人还是准的。今天,我成了SS读书班正式成员,证明押对了宝。
我今年已二十四岁。二十岁那年我做的十年计划,正一步步实现,但我不能自满。毛主席三十岁的时候在做什么?中共中央局五个委员之一。这样一想,我知道我要加倍努力了。
后记:SS读书班的S和S,是两个德国人——虽然其中一个是犹太人——姓名的第一个字母,读书班最初是以学习他们的政治神学和哲学开始的,不过后来发展下去他们是谁就不重要了。
再后记:一个小烦恼,就是很不幸韦希红是我“妈”。她是我事业进程中的不确定因素。我必须要排除这种不确定性。如果在毛的年代,她肯定已被判现行反革命罪。现在国家真是太宽容了,我叫我的国保上线把她长期关在jīng神病院,他说不着急,一切都在掌控中,先让她到处走动,看看她见些什么人。无奈。
寻月
我,方草地在录音。
我终于找到一个真正的兄弟了。他叫张逗,二十二岁,河南人,现住北京怀柔郊区农村。我六十五岁,有资格认他为弟,以兄自居吧,哈。
他跟我一样,完全记得失踪的那个月,就是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中国盛世正式开始,两者之间的二十八天。虽然他只待在北京怀柔的一角,但是他没有忘记。他跟我一样,完全记得那一个月间发生的事。两年的寻觅告诉我:这是多么稀有、难能可贵的啊!
他跟我一样,是哮喘病患者,长年用类固醇。我现在大胆假设,我们两人没有失忆,是跟我们的哮喘药有关。哈,这是大好的消息,表示在我国境内,只要有多少长期服哮喘药的人,就有多少对那年有记忆的人,只是大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如果我能把一百个、一千个这样的人召集起来,我们就可以向全国人民证实那一个月确曾存在,哈。
上星期五晚上,我去五道口的一个熟人家,他家楼下的户外用品店正在清仓甩货,我顺便进去,看到一堆货物的下面,垫着一张失踪那个月的《南方周末》,大概是停报前最后几期了,我如获至宝,假装买了几件东西,然后连报纸一起带走。翌日我在雍和宫旁小咖啡馆无线上网,拿报纸跟同一期的《南方周末》电子版一对照,果然内容有颇大出入,譬如报纸版对这次严打的评论,在电子版就全文不见了,变了一篇叫西方普世价值不适合中国的文章。不知何故,看到《南方周末》被公然qiángjian篡改,反起普世价值来,我哈哈大笑,忘了咖啡馆里还有别的顾客。
这份《南方周末》报纸单张,遂成为我七十一号证据,可佐证那一个月的真实历史。
更幸运的是,那天凌晨,从熟人家小区开车出来没走多远,就看到有五六个小伙子用棒子在猛打一个躺在地上的人,他们看见我的车就一哄而散。我停了车,理智叫我少管闲事,正犹疑着,发觉那人在地上拚命想吸气,这情况我熟悉,再下车走近,看到他一只手在颤动,我念头一闪,伸手在那人裤袋一掏,果然是我想的哮喘喷雾剂,立即就往他嘴里狂喷几下,他就缓过来了。
我还要管他吗?我突然有qiáng烈的好奇,这个跟我一样的用药者,是个怎样的人?我一生中,有过多次这种qiáng烈的好奇,可以说,我一生的道路都是跟着这样的感觉而走的。这个人我就决定管了。
这个大块头!我连拖带拽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车上,送到北医三院。我怕他出院走了,第二天早上就再去看他,他仍然在昏睡着,下午醒来,口齿不清就支使我买东西送去他怀柔家,也不怕我拿了钱就走掉。我决定照办,赌沙蟹一样看看下一张牌,到第三天我才确定,我对了,他记得,我们是一类人,我终于证明我不是孤独的,哈。他就是张逗,我认了他做兄弟,比亲兄弟还亲。
两年来,他是我惟一找到的一个同类。其他人都跟我们不一样。
最初,我以为其他人都不愿意再谈那个月,后来发觉他们把事情记错了,完全跟我自己的记忆对不上,再后来我才总结出来,他们的记忆里,有二十八天是失踪的。为了证明他们的失忆,我到图书馆找当年的报纸和新闻周刊,才发觉全都只提供电子版,不再能够查阅印刷版,而那二十八天的电子版报导都跟我的记忆不合。在电子版里,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与中国盛世正式开始连在一起了,中间惊心动魄的一个月消失了。
我一度认为就算官方做了手脚,老百姓一定不会遗忘,后来不得不承认竟是全面彻底集体失忆。我怀疑这跟那年chūn天大家打禽流感防疫针有关,但我不能肯定。
我开始每天逛北京的旧货旧书店,找有关的报导,但只找到那年出版的官方报纸和风花雪月的刊物,没有报导真相的报刊。
我买了一辆北京切诺基吉普,沿京港澳高速公路南下,到地方上搜集证据,但也只有到了较奇特的地方,才找到些重要的佐证:例如在huáng山山脚的一家民宿,找到一本完整的《财经》杂志,写到那年二月初的全球新一轮经济大衰退如何波及中国;在浙江横店影视基地的一家宾馆,看到残本的香港出版的《亚洲周刊》,报导各地居民屯积粮食的情况;在湖北武汉大学旁边的城中村,捡到半张《中国青年报》,主文章叫《巨灵来了》,介绍西方政治哲学家霍布斯,大意是说在安娜琪状态与专制qiáng权之间,人们会选后者;另一条报导回顾2008年的贵州翁安事件政府失灵的情况;另外在湖南湘西土家族的地区,找到八分之一张《南方周末》的剪报,是一则收听广播用的国产收音机产品广告,因为当时很多人怕断电断线没法看电视和上网,所以买收音机。该广告的反面是一段谈1983年那次严打的文章。
往后的日子,报刊证据越发难找,所以我上周在五道口还能找到那年二月底的《南方周末》证据,让我喜出望外。
其实,我一直更着急要找的,是跟我一样的人。我把认识的人列了清单,其中我认为一向头脑比较清楚的人,我叫他们做明白人,这些明白人我已经一一去找了,最后都失望而回。难道我像是灾难电影故事里最后一个人类吗?不过,这类片子里的主角,后来一定会发现还有其他劫后幸存者。我就是凭着这样的信念一直坚持。
终于,我找到张逗。我们都相信,这只是一个开始,中国十多亿人一定还有很多我们的同类。
我跟张逗说,这几天每天去他家,看看妙妙和猫狗有什么需求,我越来越喜欢他的家,善良微笑的妙妙,和猫猫狗狗。张逗说等他出院后,我可以搬去跟他们同住。哈,我太兴奋了,我需要一个保险的地方保管我收集回来的证据。我期待张逗出院。
补一段录音:我花了两天时间,在几大医院挂号以看病为名,接近其他哮喘患者,故意攀谈说起那个月的事,他们都没有记忆,我很失望,我以为每个服哮喘药的人都跟我和张逗一样,原来不是。我又回到原点。我向张逗报告了情况,我说我们不能放弃,千万不要忘记我们曾经多孤独,只要中国还有一个没有忘记的人,我们也要把他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