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为这下该很快就动身了。谁知一等又等了11天。到4月5日校车来了,才知先前已来过一次。只因误听人言,说我们已动身,车便返回宜山。收到爸爸催发的电报,方才第二次来接。于是匆匆收拾行李,11人上车。好友们来送行。
下午二时开车离两江,五时抵阳溯。次日过修江后,车忽抛锚,无法修好,须明日从宜山另放车来。于是在公路旁名三江街的小村宿小客栈。正逢清明瑶民集市,次日就去参观。下午三时宜山校车到,于是拖了病车,载了一车人,到榴江放下病车,开到柳州宿夜。
柳州有开明分店。章桂哥自崇德书店被焚后,又回开明。如今他正在开明柳州分店。浙大有办事处在柳州。招待很客气。
次日离柳州,于下午一时半抵宜山西门口。
宜山用警报欢迎我们
谁料刚到西门口,就被警察拦住,说是正在紧急警报中,不可进城。于是司机把车开回数公里,在荒郊停下来。我们都还没吃中饭,幸有一篮“清明粽子”随身带着,便以粽子充饥。眼看太阳西斜,料想警报已解除,便上车回城。车回到西门口,爸爸和华瞻哥先下车进城,见一饭店熏便叫华瞻哥来通知我们下车吃饭,他自己去南一街开明书店约金经理到这里来聚会。还没有走到十字路口,群众蜂拥而来,又是警报!爸爸只得跟随众人出北门,过浮桥,到对岸岩石间躲避。爸爸说他那时肚子饿了,只得连连抽烟。
我们这边的人也无法进饭店吃饭。六点半警报解除后,幸有王星贤先生及其子钧亮来把外婆、妈妈和新枚接到了预先租定的城郊“龙岗园”屋中。爸爸这头仍急急忙忙去开明邀金经理同到西门外来,见老弱已安排好,便和满娘带了我们一群儿女进城觅食。据说这天宜山一共发了三次空袭警报。迎接我们的已是第二次和第三次。因此这时饭店特别拥挤。一大群人只得到开明去要饭吃,还托一店员和王钧亮兄给龙岗园送了两客饭去。我们大批人马则到晚上10时才来到龙岗园。
龙岗园据说是庆远民团副总指挥萧道隆的家居及后花园。我们住的是园丁房,三间,每间不到十平方米。原为开明书店租下的库房。除两张chuáng外别无家具。幸有开明货包堆着。爸爸和兄姐们把货包抬下来平铺,就成了一张大chuáng。其实爸爸已在城内南一街开明书店的三楼栈房租下房间,供他和几个大孩子住,但龙岗园也是他落脚之处。
次日早晨,又蒙王星贤夫妇送粥及米、菜来。患难中得好友热忱帮助,爸爸感激不尽,我却只知道有吃有睡就好,从不操心。早上起来,看见外面的花园不仅有花有树,还有假山亭台、岩石曲径,高兴得不得了。
次日爸爸进城,得知学校正在开会讨论迁云南的事。爸爸说,如真的迁校,他不打算再随校长途跋涉,他说gān脆做宜山人算了。
这一路逃难,所居之处,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实在是太简陋了。龙岗园热天蚊子多,大概只有外婆和妈妈新枚有蚊帐,我们不知怎么过来了。一路逃难,发疟疾是常有的事,有天天发的,有间天发的。发作时冷得发抖,盖好几条棉被。还有大便往往成问题。外婆她们用马桶,马桶是要妈妈倒的。到了遵义后,我和元草哥常常成为妈妈到江边去倒马桶的助手。在龙岗园时可能是姐姐们当助手吧。但因人太多,我们孩子们就必须自己解决。我记得我们是先就地解决在破箩筐或旧报纸上,然后自己端到某处去倒掉。不记得是住在哪里的时候,我们竟用报纸包好了甩向墙外。不知墙外是否有人家,总是空地吧。真是野蛮得很。我家到桂林乡下后,爸爸总是在来往桂师和家里的途中在田野里就地解决的。有一次,他把帽子围巾等放在一旁蹲下来,被远处二男子看见,误以为是在gān男女勾当,竟手持棍棒赶过来想要捉jian。爸爸以为他们要抢劫,连忙起身逃跑。那二人忽然停步,向他道歉。
龙岗园蜈蚣很多,而且很大。有一次妈妈在花园里收衣服,一条蜈蚣竟爬进她衣服里面,她觉得胸前冷冰冰的,用力一抖,抖出一条大蜈蚣来。我也曾受蜈蚣青睐。有一次在吃晚饭时,我头顶“啪”的一声响,我本能地把头往旁边侧了一下,一条二三十厘米长的蜈蚣从我头上掉到了地上。它显然是在天花板上爬不动才掉下来的。我中了“头彩”。我们都怕蜈蚣,但爸爸还要在墙上画一条大蜈蚣来给我们看,真是触目惊心!
爸爸对子女的教育十分重视。在龙岗园时请了浙大的学生周家驹来给姐姐哥哥们补理科,他自己教文科。我和元草哥也有幸受到爸爸亲自教我们礼仪。至今我只记得“户外有二屦,言闻声则入,不闻声则不入”这几句。还有例如给客人端茶,要用两只手端。如另一只手不方便,必须对客人说“对不起,我用一只手”。
教课总是在户外竹林下教。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简单家具,爸爸和大孩的房里也有了一张桌子。大家坐在开明书店的箱包上,傍着桌子在油灯下做功课。有时去马一浮先生留下的燕山村(后由王星贤先生居住)跟一位姓丘的女家庭教师学习。王星贤先生也教过兄姐们英文。
空袭警报时时有。起初大家只是在花园里岩石边躲躲。但有一次继空袭警报后马上发出紧急警报,而且敌机真的来投弹了。大家钻进岩石下的缝阙中卧倒。幸而无恙。警报解除走出缝阙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压死了一只癞蛤蟆。
警报太多了,我们成了惊弓之鸟。有一次街上的一排排地摊中有一人打算回家了,收起地摊,旁边的人以为警报来了,也一一跟着收摊。顿时居民也纷纷逃警报。还有一人呼唤其孩“金宝!金宝!”大家当作警报,连忙逃跑。
此后宜山又有一次警报,倒是真的。软姐抱着新枚跟爸爸满娘往野外跑,我也跟了去。遇到浙大七八个教师,一起来到一块“V”字形的岩石旁。岩石中间有很大的缝阙,但内有huáng蜂窝,我们起初不敢进缝阙。但紧急警报来了,我们只好进去。缝阙中人多,爸爸便出来,一人卧倒在岩石的旁边地上。九架敌机来回四次投弹共百余枚。地面震动。爸爸说,这是他从抗战以来最大一次受惊吓。
警报解除后,我们入城看被炸情况,知死伤六七人。公园中死的二人全是出于无知:旁边有沟而不躲。我看见其中一人虽已死,但他那跪倒在地以手搭凉棚的姿势,给我印象很深。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死法。回家后一直想着这件事。晚上睡在双层chuáng的上铺时,不知背朝里好还是朝外好:朝外怕一睁眼就看见那模样;朝里怕背后那鬼来袭。第二天我把这种心情讲给家里人听,却被爸爸大骂一顿,说长这么大还那么胆小!爸爸从来没有这么凶骂过我。估计他是把国仇家恨都发泄出来了。
爸爸的这幅画,生动真实的反映了抗战时学生上课的背景
事后,爸爸有《宜山遇炸记》一文记其事。他在文中愤慨地说:
这一晚,我不胜委屈之情。我觉得“空袭”这一种杀人办法,太无人道。“盗亦有道”,则“杀亦有道”。大家在平地上,你杀过来,我逃。我逃不脱,被你杀死。这样的杀,在杀的世界中还有道理可说,死也死得情愿。如今从上面杀来,在下面逃命,杀的稳占优势,逃的稳是吃亏。死的事体还在其次,这种人道上的不平,和感情上的委屈,实在非人所能忍受!我一定要想个办法,使空中杀人者对我无可奈何,使我不再受此种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