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兴义后,我和女婿又坐车去遵义访旧。这一路坐了九个多小时汽车(因贵阳到遵义正在修路)。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经得起长途跋涉。
一直留在遵义的老邻居蔡太太今年92岁,身体健朗。除了我见过的子女外,后来又生下好几个,一共7子女。次日,蔡师母的次子桂侯夫妇和他的五妹陪同我先后访问了罗庄和南潭巷。桂侯当年才两岁,如今我和他“鬓发各已苍”。
两地都已彻底改观,老屋再也找不到了。罗庄只剩下这个名称,房子已不见踪影,陪游者总算能说出当时庄园的一个大致地点。本来出罗庄是新街。新街旁有座山,有一回妈妈叫我去街上买下粥的菜,我却被小友们劝说,一起上山去买地里拔起来的菠菜了,很迟才回家。大家都等着下粥菜呢。妈妈责备了我,我以新鲜的菠菜赎罪。如今山和新街都没有了,只有一条香港路。
到了南潭巷,则连熊家新楼所在的具体地点也难辨认了。潺潺湘江竟变成了一条静静的河。枪毙人的沙滩也没了,造起了林立的洋楼。在下面停尸的那棵大树更是没了踪影。南潭巷分成了东巷和西巷,中间被一条后来新建的万里路拦成两段。我总算在南潭西巷和丰乐路jiāo汇的西南口找到了我带一批小孩吃馄饨的地方。狮子桥竟然还在,我还是不虚此行。不过搁死尸担架的地方那片岩石竟已被削掉,造了一排房子。六十五年前悲惨和恐怖的yīn影早已消散,我在遵义看到了繁华和丰足。恩狗的青梅竹马女友佩贞本来约好陪我来,恩狗也曾约好陪我来。可我这次突然来到,往返于香港深圳的佩贞只好“遥控”,让弟妹们招待我们住在丁字口一家五星级宾馆的20楼,好让我俯瞰全貌。佩贞和她在深圳的妹妹则不断来电问候,关怀备至。至于恩狗,已于2005年先我离世,此次旧地重游,只好让他失约了。
蔡太太记性好,告诉了我一些当时的小事:例如,满娘不杀生,淘米时看见米虫也不弄死,取出来放到草地上。又如,有一天晚上蔡先生回来晚了,敲不开自家房门。敲门声惊动了妈妈满娘爸爸,他们先后下楼代敲代喊,蔡太太还是不醒,只得撬开插销才得进去。蔡太太直到第二天才知此事。
这回我在遵义还访问了爸爸在浙大时的一个学生名叫王质平的老先生。王先生今年89岁。身体健朗。他1982年曾来上海探望我妈妈,所以还认得我。他家住在五楼,他很快就上了楼,我这个住了30年电梯房、比他小十岁的人却爬了半天才上楼。他书案上有我爸爸的七卷本文集,还印制了三本他自己的文艺作品。我拿回家看了以后才知王先生在“文革”中备受苦难,几次死里逃生,才赢得这幸福的晚年。如今他是贵州省文史研究馆馆员。颇有养生之道,jīng力充沛。我和他谈到京剧《甘露寺》,还一起唱了一段。
总之,我此次到贵州访旧,感慨甚多,收获不少,不虚此行。
逃难最后一站──重庆
我家去重庆是分两批走的,因为听说重庆房荒严重,虽然家里已只剩四人,还是不敢同行。爸爸和我带着行李先行。妈妈带着恩狗等爸爸租定房子后才来。本来说好邻居蔡绥远先生也和妈妈一起来的。但他终未成行,我们就此分别了,在蔡先生去世以前再也没见到他。
宝姐和华瞻哥本来进浙大文科一年级,在永兴读书。后来听说重庆中央大学文科好,便到重庆考入了中大外文系二年级念英文。考入以后校方才收到浙大保送的通知,他们成绩真好!他们比我们先到重庆。起初住在爸爸的好友陈之佛先生家,后来住校了。所以那时家里已只剩四人。而宝姐华瞻哥已在重庆,也是促成爸爸答应艺专聘请的原因之一。举家迁重庆,好让他们周末有个温暖的家好回来。
那时上大学学费虽昂贵,但据宝姐说,国民政府为了吸引学生不去解放区,推出了种种助学的办法。所以他们上大学,在经济上没让爸爸加重负担。而我连初一都没念完,前途茫茫,自己却一点也不担心。到重庆后,爸爸把我以“同等学历”塞进了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人家都以为爸爸是要我继承他的画业才让我进艺专的。其实爸爸对子女选择专业从不gān预。只是因为艺专当时的校长是爸爸的好友陈之佛先生,可以为我开开后门。我只记得考画时我画了一枝白描jú花,画线条时手是抖的。就这样糊里糊涂进了艺专。
刚到重庆时,我和爸爸就住在沙坪坝正街陈之佛先生家。陈先生来重庆早,住的房子较宽。有一间通向晒台的空房可供我们住。晒衣人要穿过此房。这已是很好的条件了。厨房兼饭厅在下面。从前面的马路看来那是地下室,但那房间后面却是平地。这是重庆山城的特点。
爸爸在这里生了一次副伤寒。
沙坪坝离重庆一二小时公共汽车路程。中央大学也在沙坪坝,所以周末宝姐和华瞻哥也来陈家。我家那么多人在陈家住宿吃饭,陈师母热诚对待,毫无怨言。我们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好意思。陈家有二子二女。幼子家玄、幼女修范都成了我的好朋友,直到现在还有往来。
11月一到重庆,爸爸马上举办了他的个人画展。这是爸爸第一次举办亲自到场的画展(由别人代展不算在内)。地点是在重庆市中心的夫子池。展出的画,都是逃难中新作的山水人物彩色画,幅面约23厘米宽,30厘米高。爸爸说过他的画宜小不宜大。这尺寸已经比以前似信笺大的黑白漫画大多了。关于这次画展,爸爸有《画展自序》一文(1942年11月)专记其事:
我生长在江南所见的都是人物相、社会相,却难得看到山景,从来没有见过崇山峻岭之美。所以抗战以前,我的画以人物描写为主,而且为欲抒发感兴,大都只是寥寥数笔的小画。这些画都用毛笔写成,都可照相制版刊印。抗战军兴,我暂别江南,率眷西行。一到浙南,就看见高山大水。经过江西湖南所见的又都是山。到了桂林,就看见所谓“甲天下”的山水。从此,我的眼光渐由人物移注到山水上。我的笔底也渐渐有山水画出现。我的画纸渐渐放大起来,我的用笔渐渐繁多起来。最初是人物为主,山水为背景。后来居然也写山水为主人物景点的画了。最初用墨水画,后来也居然用色彩作画了。好事的朋友,看见这是郑振铎先生最称赞的爸爸的漫画,题为《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我画山水拿古人来相比:这像石涛,这像云林。其实我一向画现代人物,以目前的现实为师,根本没有研究或临摹过古人的画。我的画山水,还是以目前的现实──黔贵一带山水──为师。古人说:“画不师古,如夜行无烛。”我不师古,恐怕全在暗中摸索?但摸了数年摸得着路,也就摸下去。──如上所说,我的画以抗战军兴为转机,已由人物为主变为山水为主,由小幅变为较大幅,由简笔变为较繁笔,由单色变为彩色了。
其实爸爸从1922年就开始“暗中摸索”了。他在《chūn晖》校刊第4期上发表的《经子渊先生的演讲》和《女来宾──宁波女子师范》这两幅画,就是“暗中摸索”出来的自己的风格。1924年发表在朱自清、俞平伯合办的《我们的七月》上的《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则更发挥了他“暗中摸索”出来的风格。这幅画立刻引起了上海《文学周报》主编郑振铎的注意。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