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正逢张医生值班。她急匆匆地来爸爸chuáng前换了补液的药水后又急匆匆地离去,我连忙跟着她走,一路问她:
“医生,12chuáng的病人不会有危险吧?”
“怎么不会!他血压那么低,很危险!”她头也不回,但果断地回答了我的问话。
我回到12号chuáng边,望着昏迷的爸爸,泪水难禁。医生诊断爸爸患的是“中毒性肺炎”。
天可怜见,爸爸这一回总算活了下来。全家暗自庆幸。爸爸的病情稳定后,3月4日我不得不回到乡下,进了gān校。爸爸的事就由妈妈和阿英妈妈凑合着照顾。好在还有姐姐哥哥他们一下班就到医院探望。
爸爸一有jīng神,便在chuáng上低吟古诗词,有时低得让外人听不见。有一次,他竟吟出一首自己作的诗来:
病中口占
风风雨雨忆前程,七十年来剩此生。
满眼儿孙皆俊秀,未须寂寞养残生。
“满眼儿孙皆俊秀”,爸爸特别怀念的是小孙子丰羽。丰羽的父母分居两地,至今未能团圆。所以小羽只能托上海的外婆带。外婆(就是我姨妈)有时把小羽送过来给爷爷看看。但绝大多数时间爸爸只能望望插在窗棂上的照片。卧病医院时,他又怀念起小羽来。草草地在一张小纸上写下了一首打油诗:
小羽
小羽生四月,小脸极可爱。
父母各一方,形似三角恋。
小羽叫妈妈,泪界桃花脸。
妈妈在天津,如何听得见。
小羽叫爸爸,声音一连串。
要向石家庄,播送无线电。
安得缩地方,千乡如一县。
天下有情人,朝夕长相见。
虽然生重病住医院,但这一段时间可能是爸爸自“文革”以来过得最“轻松”甚至最“幸福”的日子。
“寂寞便是福”
3月28日,爸爸终于出院了。他本来睡在前房。阳台上另有一只小chuáng,是专供他午休的。但他出院后因为不必再去上班,整天在家,而那时华瞻哥一家五口都已搬入,爸爸病后喜欢安静,从此就睡在那只小chuáng上。那小chuáng在阳台东头,顶住南北两墙,宽不过71.5厘米,长不过157厘米。爸爸睡在chuáng上,两腿伸不直。但他说自己睡觉本来就是曲着腿的。
“这里好,这里蛮好,这里安静。”
爸爸在这小chuáng上一睡就睡了五年多(还不包括这以前的午睡),直到逝世!(如今这小chuáng已陈列在石门故居缘缘堂。)
当初被他们拖来拖去,一会儿到画院,一会儿到博物馆,一会儿到乡下,没完没了的批斗。那段时期,爸爸多么盼望“解放”啊!所谓“解放”,就是“审查”完毕。我统计了一下,爸爸在给恩狗的信里盼望“解放”或自己推测即将“解放”的文字,一共有51处之多!从1968年5月起,他就已在翘首盼望。想不到盼到了1970年,还是靠自己的一场病自己解放了自己。
说是“未须寂寞养残生”,那只是自己安慰自己。生病,毕竟是寂寞的。幸而有诗词相伴。
说到这里,我必须把恩狗刊于第25期《桐乡文艺》上的一篇文章(转载于1990年11月8日菲律宾《商报》)全文引用如下:
父亲与诗词
人生如梦。现已四十八岁的我,回顾三十年前之事,犹如昨日。当时我正在上海格致中学读高中。虽然我已决定投考理工科大学,但对古文及诗词仍颇感兴趣。这大约与父亲对我的熏陶不无关系。
在我主动要求下,父亲每星期给我上三次课,使我得到一个较有系统地学习古典文学的机会。父亲教我读了一部分《古文观止》中的文章,四书中的《孟子》,以及古诗和唐宋诗词等。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唐宋诗词。在那以前,中学语文老师也给我们讲过诗词。但他是用普通话教的。诗词这东西,打起京片子读,显得张口结舌,今天背了明天就忘记,而且读起来体会不出音律的妙处。而父亲教我读诗词时,是用石门白吟唱的。说来也奇怪,我跟随父亲吟诵,过不多久,就能辨别出其中音律及措辞的奥妙来。用父亲当时的话来说,诗词只能像歌一样唱,不能像话剧道白一样读。的确如此。在父亲的指教下,我在考入天津大学以前,居然背出了二千多首诗词。而且由于这些诗词是“唱”出来的,故迄今犹记得不少。
父亲对诗词的酷爱,已到了难以用笔墨形容的地步。他在晚年曾对我说,他死后只有一样东西舍不得抛弃,那就是诗词。他的古诗新画,被世人称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是他酷爱诗词的最好见证。
我入大学后,经常与父亲通信。父亲每有诗稿,必用宣纸写好寄我。我们还经常互换诗词游戏,比如蕉叶诗、连环诗等。在动乱的“文革”期间,父亲从“牛棚”中寄信给我,往往把某句当时见不得人的话隐藏在一首诗中。我给他的信中,也时常有这样的密码诗。但因我在诗词上下的功夫比起父亲来相差太远,故我只能集古人诗句,将暗语隐藏其中。比如取七句七言诗,第一句之第一字,第二句之第二字……第七句之第七字,恰好组成一句暗语。读诗词,本为陶冶性情,想不到在“文革”中被父亲与我当作密码使用,现在回想起来,唯令人苦笑而已。
可惜父亲在未曾重见天日之前与世长辞了。但直到现在,只要我闭起眼睛,就仿佛看见父亲吟诵诗词时的洒脱风度,听见他那抑扬顿挫的声调。愿诗词的性灵长伴父亲于天国之中。
1985年6月25日于杭州多
好的一篇文章!要不是恩狗留下这篇文章,我这个粗心人还不知道爸爸晚年的心情和爱好。如今重读此文,发现自己也已步入爱好古文诗词的老年境域。童年和青年时,满娘或爸爸教我念古文诗词,我总当成一种负担应付过去。仿佛鹦鹉学舌,根本不懂诗文的意义。现在却会主动去拿以前读过的这些书来咀嚼、品味。文学的魅力似乎超过了其他艺术。
爸爸曾对我说:“我们中华民族有五千年的文化史。传留下来的只有数得清的这些文学作品。其他的都被历史淘汰了。至于现代的文学作品,当然也有不少优秀的,但毕竟还没有经过历史的淘汰。再隔五千年后能保存下来的才是jīng华。我们光是从这一点想,就会知道古代文学的可贵。”
爸爸当时对我说这一席话,有点对牛弹琴。但如今回想起来,真是字字珠玑。
恩狗文中提到的父子二人利用诗词写暗语,是一件既有趣而又苦涩的事。我不妨选一首引用在下面。那是爸爸在1969年约10月上半月写给恩狗的(请注意黑体字):
看花携酒去可汗大点兵
携来朱门家莫得同车归
动即到君家死者长已矣
几日喜chūn晴玄鸟殊安适
冷落清秋节客行虽云乐
父子通信成了爸爸晚年的乐事和慰藉。除此以外,就是寂寞陪伴着他。到了晚上,虽然我们上班的人都回来了,但漫长的白天只有爸爸一个人躺在阳台的小chuáng上。于是他在1970年6月中的某日写了一首全仄音的诗,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寄给知心人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