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谁料到,1973年去杭州,1975年回故乡,其实是爸爸向他的亲姊妹道别!石家庄之行,终于未能实现。
暂时脱离人世
这一年的8月初,有一天吃晚饭时,我们发现爸爸用筷子挟菜竟挟不住,最后几口是我喂给他吃的。一量体温,38度6!右手指不灵活,逐渐发展到右腕也不灵活,又发展到右肘乃至右肩都不灵活。
爸爸的公费医疗已从高级的医院降到一般的医院。我们几次陪爸爸去看病,医生虽然也作了X光透视,却没有发现肿瘤,只说“有肺结核老疤”。验血,白细胞6000。医生诊断为“感冒”。
8月15日,杭州传来了满娘去世的消息。这对爸爸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病体奄奄,躺在那张腿也伸不直的小chuáng上,不断地遵医嘱服药,等待“感冒”痊愈。
忽然有一天,挂在他身旁墙壁上的马一浮先生书写的对联“星河界里星河转日月楼中日月长”掉了一联下来,落在爸爸身上。我赶紧去收取。展开一看,竟是下联“日月楼中日月长”!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那么巧!难道是坏的预兆?我尽量在心中把这现象斥之为迷信,而且当时对谁也没说。
就这样一直拖到了8月29日的傍晚。秋姐陪了她的朋友丁训杰医生来到日月楼上给爸爸看病。丁医生了解了种种情况后,主张赶快送医院。医生走后,我们立刻行动。好容易叫到了一辆汽车,但怎么把爸爸弄下楼去呢?这时家里没一个男人,时间刻不容缓,就由我背了爸爸下楼。爸爸已是那么瘦,我并不觉得吃力。
那个时期,公费医疗规定在哪里,就不能到别的医院去以公费看病。所以还是送到大华医院看急诊。医院里人满为患,爸爸连观察室也进不了,只能睡在走廊里的“加chuáng”上。晚上由我留下来陪夜。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爸爸要我扶他起来,让我坐到chuáng头,他靠在我身上。妈妈曾讲给我听,说我祖母病危时,就是这样靠在人身上。爸妈都充当过靠垫。莫非爸爸病危了?唉,我怎么尽想些不祥之兆!
爸爸和我聊天,他断断续续地轻声地说了很多话:“你知道吗?胡治均告诉我说,都是江青无法无天,还说……这班人哪……哼,看你横行到几时!”
爸爸虽然说得很轻,我却听得很清楚,因为两个人的头是挨在一起的。忽然他感慨地说:
“我们这一代兄弟姊妹中要数你满娘寿最长了。她活了85岁。”
我觉得这是更不好的兆头,显然病人自己觉得活不长了。我连忙安慰他:
“爸爸,你会更长寿!”
“我么?……唉!……我真想看到这班人的下场,可是我这病……”
“你会好的!上次透视结果不是说你没事吗?”
爸爸的身子抖动了。他试图擦眼泪,但忘了自己的右臂已不听使唤。我屏住自己的眼泪,连忙替他擦。
爸爸似乎平静下去。过一会儿,他忽然轻声地吟诵起陆游的诗《示儿》来:“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爸爸,你……”这回轮着我的身子抖动了。
“我们谈点别的吧!”爸爸显然不喜欢让这种悲伤的情绪持续太久,突然转变了话题:
“我永远也忘不了去北京出席全国政协会议时周总理同我握手的情景。周总理说:‘啊,老漫画家,久仰久仰。’他问了我的年龄,原来我们是同年。他关心我为什么不带了老伴一起到北京来。他关照我说,下次要带来。……周总理记性真好。第二次我带了你妈妈去北京时,周总理见了面就问我:‘老伴带来了吗?’还有一次,周总理来上海,一看见我就问我近来画得多吗?问长问短真亲切。”
接着,他无限怀念地补说一句:
“不知道周总理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爸爸的身子又抖动起来。
他似乎预料到自己不久就要失去讲话的能力,这天晚上,话讲得特别多。
第二天,8月30日,秋姐和胡治均先生一早就来了,秋姐主张马上通知画院。胡先生便赶到画院去,马上同来了杨振新———就是爸爸一直说他好的那一位。医生要为爸爸再做一次透视。但这时爸爸体力不支,已站不起来。于是,由杨振新和胡治均两个男子汉夹住爸爸的双臂,我和秋姐则扶着他的左右脚。好容易透视成功,医生仍然说肺部只是陈旧性病变。
秋姐坚决主张马上转院,转到市级的华山医院。但按当时规定,转市级医院必须先到区中心医院办转诊手续,而且必须病人亲自到区中心医院去,经过检查后才能转诊。秋姐马上去区中心医院找她熟悉的人。我和胡先生把半身已不能动弹的爸爸好不容易送进了汽车,来到徐汇区中心医院(俗称淮海医院)。幸亏秋姐那位熟悉的张医生帮忙,当天就办好了转诊手续。爸爸又被艰难地送进了华山医院急诊室。
爸爸起初被安置在华山医院内科观察室9chuáng。8月31日检查超声波,结果良好。9月1日做脑电图,也未发现异常。9月2日,医生嘱我们把病人转到神内科观察室27chuáng。为了排除患其他疾病的可能,神内科医生嘱我们把病人送去拍X光片检查肺部。我和先姐陪去。我想,在大华医院两次都作过X光透视,还会有问题吗!多半是神经方面的病。可是,拍片和透视就是不一样。片子洗出来,医生宣布爸爸竟是肺癌!
我和先姐一听见这消息,两人偷偷地抱头大哭。原来右肺的叶尖有一个约拳头大的肿瘤!如果是恶性的话,自然已属晚期。经过借旧片比较,拍了分层片,终于确定是肺癌!医生分析说:可能已转移到左脑,因此,使右臂不能动弹了。
妈妈和兄弟姊妹闻得这个坏消息,无不伤心痛哭。亲友们都来关心。卢永高先生送来一本杂志,上面报道湖州有一个中医,研制出一种叫“东风汤”的中药,说是治癌很灵验。真是“病急乱投医”,胡治均先生马上自告奋勇去湖州购买。据说买的人相当多,他还是托了熟人才能很快买到,赶紧送回上海给病人服用。此外,秋姐建议服羚羊角粉,我还曾到雁dàng路附近一位我们家乡的名医家里,坐在他家门槛上等他回来,求他开了中药,煎好后赶紧送去给爸爸喝。
爸爸生病期间,也颇有一些人来看望他。张乐平先生也来过,平时经常登门的人就更不必说了。还有不少人写信来慰问病情。
自从爸爸住院以后,我们就组织了值班的安排,并由每个值班者及时记录每一次检查、治疗、服药以及病人的一举一动等等情况,以便接班人了解。这些资料共有两小册。到2006年,故乡桐乡档案馆找上门来,我就把这两个小册子捐赠给他们了。他们打印了一份副本让我保存着。
新枚也从石家庄赶回来侍病了。在9月4日侍病的日记上,他写着:爸爸说自己“东想西想困勿着(即睡不着)”,新枚问他想什么,他说想诗词,想“huáng莺久住似相识,欲别频啼三两声”以及秦少游词。那时爸爸离去世已只有11天,还牵挂着诗词,难怪他晚年曾对新枚说,他死后只有诗词舍不得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