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也走了
爸爸1975年离世后三年,我的小家庭和母亲就于1978年5月23日搬到了漕溪北路。那时还没有可以买卖房屋的规定,要搬家,只能以房易房。漕溪北路当时是市稍,不大有人愿意把市区的房子换到这里来。但我们看中了这里的房子是一套套单独的,不必爬楼梯。我们急于离开是非之地,所以通过画院由文化局替我们调换成功了。
妈妈搬到这里,高兴极了。因为陕西南路不仅已有了三四家邻居,而且我们住在二楼,厨房却在楼下,很不方便。有一次妈妈在chuáng上呕吐,双手捧着污物,叫唤厨房里的保姆凤珠阿姨却叫不应。一直等到我女儿放学回来上楼才看到。如今一家人和厨房洗手间都在一个平面上,妈妈不仅唤人方便,还可以到厨房去看看煮什么菜,上厕所也不必跨几步扶梯。
妈妈在这里度过了5年安稳的生活,于1983年4月10日去世。她比爸爸寿长10年。爸爸是虚龄78岁去世,妈妈则是88岁去世。妈妈是1980年跌了一跤骨折,躺了几个月后虽能搀扶着走路了,但终于因脑血栓而去世。
由于那时我在爸爸的事上已开始忙起来,所以服侍妈妈的主要是我丈夫阿崔(崔锦钧)他当时已退休回沪。他是至孝的人,而且吃苦耐劳。我至今还记得送妈妈去龙华医院复查接骨情况时的情况。那时不但没有私家车,连出租车也无法叫到。我们雇了一辆“huáng鱼车”,就是人踩的三轮货车,由宝姐扶着让妈妈平躺在车上去医院。huáng鱼车踩得很快,我跟不上。六十多岁的阿崔硬是小跑步紧紧跟随着。虽是隆冬,到达时他满头大汗。得知接骨情况良好,可以慢慢锻炼了。那时也是阿崔双手搀着妈妈双手,自己退走,在走廊里甚至扶梯上慢慢地让她锻炼。妈妈后来得了老年痴呆症,发作最厉害时大骂我和阿崔,这是患这种病的人的特征之一。不过不发作时还和常人一样。
我和宝姐在妈妈已不再能走动只能坐在椅子上的一段时期内,经常陪妈妈说话解闷,还利用录音机把我们说的话录下来。例如给她念诗词,念心经,讲故事等等。宝姐不来或我没空时,我就把录音重新播放。妈妈青光眼,“文革”时期一只瞎了,开了刀,保留了另一只,那时也不大看得清楚了。她以为我们又在她身旁讲了。录音机这东西真管用。
妈妈长期卧chuáng时,我们怕她生褥疮,异想天开地把她的上半身垫高。那时元草哥正好回沪探亲。我们两人去买来一些沙发内用的棕榈条,加上棉花,加上布套,制成了一块十几厘米高的正方形的chuáng垫,让她的上半身睡在这垫子上。我买来一个橡皮扁马桶放在她的下半身。这样,既解决了大小便问题,又不至于生褥疮。
可是,千方百计,还是留不住妈妈。有一天她突然没声音了。赶快送淮海医院,才知她得了脑血栓。经医治后出了院,我们托卢永高先生买来一只医院用的病chuáng,可以摇起来让她换换姿势的。可是这chuáng才睡了几天,1981年4月10日半夜,妈妈说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话,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事后,我一直在想妈妈最后说的那句话。共5个字,发音是“我拂神功了”。那时新枚正在上海。我们琢磨了一阵子,恍然大悟。妈妈是要告诉我们“我不行了”。用石门话来说,是“我不成功了”。“成功”在石门话里是“行”的意思。我至今一直在想:人凭什么感觉知道自己快死了?在电视里常看到快死的人往往有此预感。可从来没有人再活过来告诉我快死时是什么感觉,就像从来没人死了又活过来告诉我究竟有没有“yīn间”?有没有“天堂”?有没有“地狱”?有没有“轮回”?
唉,这些都不去想它了。在世的时候好好做一个人,多帮助别人,多造福人类,这才是现实的事!
重建缘缘堂
爸爸在《还我缘缘堂》一文中说:
“在最后胜利之日,我定要日本还我缘缘堂来!”
可是,日本终于没有还我缘缘堂。缘缘堂是靠我们政府自己和新加坡广洽法师的捐款造成的。
1983年2月,故乡传来雪恩娘病危的消息。我和阿崔赶到南圣浜去看她。后来她去世了,我家竟未去人。为了此事我遗憾终生。在这方面我受爸爸影响太深。爸爸一直qiáng调要慰问活着的人,要善待活着的人,不要在去世后做形式上的一套。我则变本加厉了。连葬仪也没去参加。乡下的人对此是很重视的:娘舅家怎么没人来芽选后来我向表弟正东致歉时,他反而十分宽容地安慰我说:“你们忙啊!”唉!再忙也不该忘了礼仪啊。
就在我和阿崔探望雪恩娘经桐乡将回沪时,桐乡宣传部副部长吴珊同志和我们谈了一件事。她说:她快要退休了,但在退休前要办两件事,一是开放茅盾故居,二是重建丰子恺故居缘缘堂。
这个消息做梦也没想到。爸爸要日本“还我缘缘堂”,抗战胜利到1983年已经38年了,日本不还。桐乡却没有忘记运河之水哺育成长的一代艺术家,发起要重建他的故居。我马上把这好消息告诉新加坡广洽法师。法师汇来三万元助建。那时三万元已够建造缘缘堂的房子。但要造就得造在原地,而原地已建造着一家玻璃纤维厂。要让他们搬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要给他们另置土地,还得付拆迁费等等。这一大笔就由政府包下来了。
1985年9月15日爸爸去世10周年那天,举行缘缘堂落成典礼。广洽法师亲自从新加坡来石门参加典礼。各地来的宾客不计其数。石门镇万人空巷,争着观看这盛典。
缘缘堂对外开放后,海内外前来参观者络绎不绝。
就在这一次,广洽法师离开石门后就到杭州,把6册《护生画集》的字画原稿各450幅无偿捐献给浙江省博物馆,于9月17日举行了捐赠仪式。这套《护生画集》后来出了种种版本,深受读者喜爱。
爸爸魂归故里
这一节的内容,我要借助二姐之子宋雪君和大姐之女杨朝婴的文章(登在丰子恺研究会《杨柳》内部资料上的)来向读者jiāo代。是的,出版这本传记时我已80岁,是该由下一代来接班了,何况爸爸骨灰归故里时我正生病,没有随车同去。下面是宋雪君登载在2006年3月《杨柳》第56期上的文章《丰子恺骨灰归故里》的全文:
我们的外公丰子恺,于1975年9月15日在上海逝世,1979年6月28日,骨灰安放在上海龙华烈士陵园革命gān部骨灰室。
外公是在十年浩劫中惨遭迫害含冤去世的。他的在天之灵也许知道,读者始终都在怀念他。2002年起,由他的大部分亲属主办了“上海弘丰文化艺术公司”,开设了“丰子恺艺林”,大力弘扬丰公的艺术。现在,他最大的愿望也许是早日叶落归根吧。是的,外公1975年chūn曾回故乡,至今已三十多年了,应该回家了。
2006年3月11日,我们丰公的第三代一行8人,担负起了护送外公骨灰回家的重任。他们是:外孙宋雪君、乐岚夫妇,外孙女杨朝婴、倪培良夫妇,外孙杨子耘、施雅芳夫妇,外孙女崔东明等。8时30分,我们开着两辆小汽车到达龙华烈士陵园,将骨灰箱从安放处冷冰冰的箱柜中小心翼翼地取出。朝婴说:“外公,我们带你回故乡去了选”然后将骨灰装入一个大红布袋,放到子耘驾驶的汽车内。雪君驾驶的汽车在后护送,徐徐起步,踏上了回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