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大爷有意见
作者:叶广芩
一个叫鲜香椿的女子送给叶副书记五瓶香椿,她想当乡里的妇联副主任,而叶副书记居然就被这五瓶香椿打动了。叶副书记把她推荐给了书记,鲜香椿就真的能当上副主任吗?还发生了什么有趣的故事?
乡政府大院里静悄悄的,静悄悄的大院预示着有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于无声处听惊雷”一般指的是这样的情况。
离吃午饭还有三个小时,想的是到镇西街给那头拉磨的老驴拍几张照片。这可能是中国最后一头还在磨道上走动的驴了。或许明天这头驴走着走着倒下了,连同它那副銮驾,成为历史;或许明天这头驴被卖进平遥的汤锅,变作五香驴肉,挤眉弄眼地混迹于花花绿绿的旅游产品之中,走出了国门走向了世界……也听说驴所拉的石磨已经以三千块价格预约售出,卖给了城里一位画家。画家在乡间盖了别墅,需要一些乡土的点缀,兼因磨盘上有乾隆十七年的刻字,画家稀罕这个,就买了,什么时候驴彻底歇班,就什么时候来拉磨。那头驴倒下是早晚的事,据说驴嘴里已经没剩几颗牙,吃不动草料,每天一日三餐喝小米粥。小米粥的经费由画家供应,这是驴主和画家谈好的条件,否则刻乾隆年号的磨盘就不卖。画家有的是钱,不在乎什么小米粥,现在卖什么都讲搭配,商业术语叫捆绑消费,要想得到真货就得花点儿额外代价,这个道理画家明白,三千块钱买个乾隆,这样的好事不是谁都能遇上。我想见识见识喝小米粥的驴,惦记着驴在喝粥的时候是否还有“六必居”的小酱huáng瓜佐餐。总之,看驴喝粥是件很吉尼斯的事情。
我的办公室在乡政府院子东北角,坐在办公桌前可以将院里的情景尽收眼底,安静而不寂寞,是全院的最佳位置。透过纱窗往外看,太阳在水泥地上白花花地照着,不知谁用凉水冲过地,地面蒸腾起一股股热làng,散发着尘土的腥气,让人想打喷嚏。几棵jī冠花在花坛里蔫头耷脑地开着,沉闷而单调。院里除了jī冠花再无其他花草,让人猜想是播种的时候临时抓瞎,只找到了一种花籽,就稀里糊涂地种了,种的人是有一搭没一搭,看的人也是有一搭没一搭,谁也没把它当回事。望着jī冠花我常常想念市文联那个百花齐放的小院,想念在花圃前忙忙碌碌的花匠师傅,剪枝、浇水、上肥,从不停歇,偶尔的还把剪下的花插在瓶子里,摆放在他喜欢的女同志桌子上,给大伙一个惊喜,一个谈笑的话题。在这儿没这种情致,漫说jī冠花不能往办公室桌上搁,就是芍药、牡丹也不能往屋里拿。gān部们的办公室肃整简单,没有多余点缀,办公室靠墙角有单人chuáng和从家里带来的铺盖,chuáng底下有沾满huáng泥的高靿胶鞋,枕头边有三截电池的大手电,非常的隐私也非常的一目了然。办公室玻璃板下头压着的多是老婆孩子的照片,有过游历经历的是所到之处的标准照,不管后头背景是什么,前头主要位置一定要站着照片主人,主人多是西服,扎红领带,戴浅色镜,不看镜头,作气宇轩昂状,像才从太空里下来。书记们的办公室没有玻璃板,有宽大的老板台,板台上有电话,是有来电显示的那种,以便书记决定接还是不接。墙上挂着书记和前来视察工作的领导照片,所来的领导都是在媒体上常见的,照片的主人和媒体上常见的人作亲密状,像是一家人。所挂照片均是经过主人认真筛选的,合影人物很有讲究,县级的基本不挂,级别最低也要省部级,没有办公室主人参与的不挂,否则失去了悬挂的意义。所以,书记们办公室的热闹在墙上,不在玻璃板下。
早晨便这样闷热,今天大概有雨。
党委书记朱成杰办公室的门大大地敞着,里面嗡嗡地chuī着电扇,印着“野竹坪乡”的白门帘就一扇一扇地飘,好像老有人进进出出似的。再往旁边看,不唯朱成杰的门没关,赵书记、钱书记的门也都没关,电扇也嗡嗡地chuī,那些个门帘也在动,动得轻松舒展,坦dàng悠扬。啊,今天难得全班人马都在家歇着,八百年不遇的新鲜!
我看见乡文化gān事小张急匆匆地从办公室出来打开水,灌完水又急匆匆地跑回去了,动作夸张,神情严肃,好像他多么的正经,又多么的忙碌。搁往常,他得在院子里磨蹭半天,跟碰到的每一个人说话,从世界石油价格上涨到食堂包子肉馅的咸淡,从美国由伊拉克撤军到厨子老王永远无法改变的脚癣,中超联赛的比分、十六世罗马教皇的推出、UFO对野竹坪的光顾、山茱萸育苗的诀窍、翠峰深山发现过野人,对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话题,永不会重复。实在没人说话了,还能跟猫说话,跟厨房养的胖猫大huáng聊香港小姐选美,从大huáng那蹒跚的猫步说起,并不突兀。街西老驴喝小米粥的信息,也是小张的提供,小张还说后街有个庞老太太,活了130多了,还很硬朗,给杨虎城当过保姆,给蒋介石喂过药,谁不相信可以和老太太去对证。厨子老王对我说,小张那张嘴啊,他能把人说死!往后谁想自杀甭吃药,直接找小张,听他说一天一宿,准活不了。
今天小张没有在水池子那儿神聊,小张直去直来,连个弯儿也没绕。
晚上乡党委要开书记会,决定乡里几个副手的人选。办公室早早把会议通知搁在了我的桌上,平时只是口头通知,今天特意印了,加了红头,盖了章,jiāo给每位书记,足见会议的重要。可是我打定了主意不参加会,今天是周末,是我回城的日子,我早早地收拾了东西,跟办公室要好了回去的汽车,准备吃完中午饭就回家,回去好好洗个热水澡,在乡下洗澡问题总是不能彻底解决。
小张到我办公室来还书,看我把东西往包里装,惊奇地说,您回城啊?
我说,回城。
小张说,什么日子口啊,您还回家?
我说,今天是周末,我得回去洗澡。
小张说,晚上的会您无论如何得出席。
我说,人事安排的会我不参加,下来的时候组织部jiāo代过了,我不负责乡里的任何具体工作,我只是体验生活。
小张说,别的您可以不出面,这个会您不发言也得在会上坐着。
我问为什么。
小张说,这是权力的象征,您想想,这不是常委会,是书记会,是野竹坪的最高会议,连您在内一共才四个书记,拍大板的事儿,谁也不愿意放弃。将来新gān部提拔起来了,有您一票,谁不念您的好,顺水推舟的事,何乐不为?咱们不参加,就说明咱们在这儿是个摆设,一点儿也不重要,没人在乎咱们,往后说话没分量,办事没人听使唤,处处是麻烦。不错,咱们是挂职的,挂职的怎么啦,挂职的在关键时刻也掌握着你的生杀大权,往后谁还敢小瞧咱们!
小张一口一个“咱们”,也不知什么时候,他把我认作了一个战壕的战友。我说,我不怕别人小瞧,我从来没把自个儿瞧大了,又不是真在乡里gān,gān吗装得跟真的似的。
小张说,基层gān部的势利和实际,您还是了解不够。大伙都是从土里爬出来的,当官和不当官可是大不一样。知道吗,您几位在会议室开小会,外头几个圈子可是开大会呢,都是手机传递信息,千方百计打探消息,这样难得的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您还回家洗澡,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