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方米米后半夜才回来,一进宿舍就把大伙吵醒了,说朱成杰刚才在草地上摸了她。谁迷迷瞪瞪地说这属于性骚扰,让方米米明天告到学校去。方米米说她愿意让朱成杰摸,朱成杰摸得很文化,很舒服。大伙说既是这样,就另当别论了。问摸哪儿了,方米米愣冲冲地指指上头。问还有哪儿,又愣冲冲地指指下头,大伙就都蒙起头来笑。方米米说,有什么好笑的,朱老师说他把他的才气都传给我了,从上头传,下头跑出去怎么办,从下头传,上头跑出去怎么办,所以同时传,双管齐下!我探出头来说,快睡吧,方米米,你个大傻×!
第二天一进食堂,就听到了朱班长给方米米“传递才气”的议论,大家当个笑话在听,嘻嘻哈哈,没有正经。方米米向朝她挤眼睛的男生说,挤什么挤,你那小狗眼儿比朱老师的差远啦,你挤瞎了我也不会正眼瞅你!
大家更笑。
人群里有一个认真的,就是刘大可。刘大可跟方米米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受了方米米她爹的委托,自认为是米米的同乡,是护花使者,从立场上便跟大家很不一样。刘大可认为方米米受了欺负,有些不依不饶,满饭堂寻找朱成杰,要跟作家班的朱无赖算账。找了半天没有结果,就一遍遍给朱成杰打手机,没人接。他不知道,一般情况下,朱成杰上午都是在睡懒觉。晚上不睡,早晨不起是作家班的生活习惯,有时候宿舍的窗帘能拉到中午去。刘大可拨了有一顿饭工夫,朱成杰就是不理睬,刘大可急了,对传呼台小姐大声喊,你给这小子留言,我×他大爷!小姐说刘大可的语言不文明,她们不能传递。刘大可说,你就这么传,出了问题我负责,我×他朱成杰的大爷!
3
作者:叶广芩
我怕事情闹大,跟朱成杰在操场谈了回话,朱成杰不以为然地说,大姐,我不就是把活做了嘛,我不做别人也会做,谁都知道,我不会娶那个疯丫头,那个疯丫头也不会嫁给我,这事谁也没认真,您甭操心。
我说,你的胆子也忒大!别看你表面憨厚,其实一肚子烂杂碎!
朱成杰说,谁肚子里都是杂碎,我们山里人,跟野猪都敢较劲,甚也不怕!
我说,你不怕乡下媳妇找来?
朱成杰说,她敢pigan!
我问他pigan是哪国话,什么意思。
朱成杰说,pigan就是pigan,我们那搭的外语。
这时候,朱成杰的手机响了,朱成杰看了看手机,撇撇嘴,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也凑过去看,上面写着小姐给传的留言“刘大可先生对你大爷有意见”。
真难为了那位传呼小姐。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是这个朱成杰,毕业后没写过一篇小说,没写过一行诗,现在成了野竹坪乡党委书记,敦实为脑满肠肥替代,憨厚中揉进了世故圆滑,我再见他几乎是认不出了,小师弟将军肚挺着,毛哔叽披着,桑塔纳坐着,官腔打着,正经得不苟言笑。我到野竹坪来挂职,两人竟在这野山洼相遇,这是谁也没想到的,分别十年,毕竟是他的师姐,甭管当官还是为文,同窗的友谊牢不可破。在野竹坪,大概也只有我能和他平起平坐,海阔天空地聊天,只有我不唯唯诺诺地喊他“朱书记”,不怕他那张永远不笑的官样大脸。朱成杰对我有诸多的关照,办公室的位置是最好的,用车随叫随到,配给了照料生活的女gān事,大食堂给单开了小灶。最直接的是给我时常传授基层的为官之道,比如说话看场合,办事得花钱,报喜别报忧,个人风头出不得,前任的事别管,少说话多请示,棘手的事就拖,拿不准的事集体拍板,吃喝不犯法,车子是身价等等。这对我都是空白,我坚定地相信,再回到原单位,我一定不是原先的我了,保准是老练的油条,会耍手腕的政客,让我那些文化姐妹儿们大跌眼镜!
……还能怎么着呢,作为小兄弟,朱成杰够仗义的了。
我拿着相机正要出门,门帘一掀,进来个女的。问她找谁,她说,就找您,叶书记。
我说我要出去,她说她耽搁不了我多长时间,说着将手里的塑料兜搁在桌上,兜里嘀哩哐啷一阵响,像是个收酒瓶子的。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给我送礼来了,说完了朝我笑笑,两颗亮晶晶的虎牙一龇,模样很俏皮。
如此的直言不讳让我立刻刮目相看了,就跟当年小坏蛋朱成杰一样,非常的坦诚直率,这比那些遮遮掩掩,假模假式的“正人君子”qiáng。我不知道这个女子为什么来送礼,非亲非故,陌生如是,让人想不明白。我说gān部们有规矩,不接受任何礼品,党内的民主生活会要经常检查这方面的内容。女子说如果她带来的东西也算是行贿的话,那世间就没有人情了。说着将兜里的东西一个个掏出来,果然是玻璃瓶子,瓶子里的内容眉目不清,挤挤压压填得很瓷实。
看我关注瓶子里的东西,女子说里面是香椿,她妈腌的香椿,封在瓶子里能吃到来年chūn天。说着,将瓶子在我的办公桌上一字摆开,大大小小,高高矮矮一共五个。她说香椿是从她们家树上摘的,她们家别的不多,香椿树多,房前屋后长了七八棵,每年都为吃不了的香椿发愁。后来她妈发明了这种不用盐的真空保存方法,存放一年,味道跟刚摘下一样,一点儿不变。她说她读过我的小说,知道我在乡上挂职,带几瓶香椿给我,让我拿回城里给作家们尝尝鲜。
“让作家们尝尝鲜”,这话透着对文学的追求和喜爱,我不能不收,就像是谁家从树上摘几个杏,让我尝,我不能拒绝一样。大凡上门来找我的,多是文学爱好者,拿着一沓作品,毕恭毕敬地呈上,让提意见。提“意见”,不能宏观笼统,不能大而化之,需对文章逐字逐句改过,再向杂志推荐,方算圆满。刊出了,皆大欢喜,让文学朋友都传阅遍,让三姑六姨都看过,然后给我送些自产的花椒,新挖的嫩笋,以示感激。不刊出倒也不太计较,过两天又送一篇来,再“提意见”,速度之快,让人感到基层素材的鲜活,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入文章,反而显得专业作家懒惰而迟钝。
我估计香椿后头会有文章,便审视着来人,见送香椿的女子三十出头年纪,齐耳短发,面容姣好,眉毛淡淡地文过,擦了薄薄的粉,穿着件小碎花的衬衣,白色的裤子,gān净利落,看样子不像写小说的。写小说的不会这样不动声色地修饰,不会有这样清慡活泼的谈吐。
往往看上去越不像写小说的,越是写小说的,我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女子将香椿全部掏完,将空塑料口袋叠了,扔在垃圾筐里,再未见有新内容提出。我便明白来人纯粹是送香椿的,就嘻嘻哈哈地跟她说话,夸张地表现对香椿的喜爱和惊奇,倒茶水给她喝。
问她叫什么,她说叫鲜香椿,姓鲜,鲜艳的鲜。
鲜姓在野竹坪是大姓,原本复姓“鲜于”,是中国古代一个很著名的姓氏,出过将军,出过孝子,出过诗人,一部分出走辽东,建立了朝鲜国,是鲜族祖先,一部分在山西、河北扎根生存。野竹坪的鲜于在元朝改单姓鲜,据说是跟随世祖忽必烈的蒙古军队征战至此而停留,至今民族成分上填的虽然是汉族,但在性情上还有刚烈骁勇的遗传,三句话不合便抄家伙,便头破血流。光绪年的县志上描述野竹坪人说:“此地人质朴劲勇,民风刁悍,好讼轻生,鼠牙雀角,亦成讼端。居民常有镖客拳勇之技,一可当十。”“好讼”是生性爱较真儿,一根筋,不服输,凡事要“讨个说法”,所以不怵见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