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给我提供了实质内容的是驴的主人,鲜香椿的舅爷,其实也不是舅爷提供的,是到磨坊磨面的陈建朋提供的。陈建朋是坚持吃驴磨面的人物之一,我跟舅爷说话的时候他正在磨道上跟那头驴周旋,听到我们的话题,上赶着插进来,说鲜香椿几年前把朱成杰寒碜惨了。我让他细说,他说是七八年前,朱成杰当林场党委书记的事。
我说,朱书记认识鲜香椿吗?
陈建朋说,怎的不认识,鲜香椿是朱成杰的手下,鲜香椿离婚是朱成杰给签的字。那时候没有单位领导签字,办事处不给办手续。鲜香椿离婚的事在镇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名声很臭,都说她跟谁谁谁上炕睡过……总之吧,鲜香椿在小镇上是个带颜色的女人。
舅爷说,不是香椿有颜色,是人们看她的眼光有颜色……咳,当老家儿的不该说这些……俩人脾气不对路,说不清谁对谁错,三天两头打,香椿脾气烈,过不下去就离婚,没想到一离却让人泼了一头脏水……两口子之间的事儿,就是鞋跟脚的事儿,合适不合适只有自个儿明白,外人看不出来,有时候瞅着挺般配,其实未必。
陈建朋说,鲜香椿闹离婚,在法院提出的理由是双方“性格不合”,过不下去了,在农村,性格不合是什么理由?性格不合不是理由,十人十色,你说哪色跟哪色合呀,红配蓝,狗都嫌,红配绿,赛狗屁,无论怎么的,就是配成黑色,那也是日子。你们城里开放了,结婚离婚跟换条裤子似的,十人不是十色,十人是千色。我们这儿不行,你要离婚就是你有毛病,不是作风上的毛病就是生理上的毛病,所谓的性格不合,就是找借口,胡矫情,私下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且从来是男的不要女的,哪儿有女的不要男的的道理?鲜香椿这事办得就非常的出格,非常的不地道。
鲜香椿离婚的原因,被小镇上人们视为“不地道”,继“不地道”而来的就是五光十色的议论和猜测。如果说,鲜香椿和她的丈夫离婚,是因了两点常规理由中的任何一点,都会被镇上的人理解,然而一个捉摸不定的“性格不合”,实在让人想入非非,扑朔迷离的离婚理由丰富了小镇人的想像力,让鲜香椿背上了黑锅。
我闹不清我的师弟朱成杰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以朱成杰的jīng明,绝不至于在家门口闹出些桃色新闻,能将方米米玩得无怨无悔的朱成杰,不会栽在山区的小女子手里。
我问鲜香椿和朱成杰到底发生过什么。陈建朋说其实什么也没发生,两个人都是林场职工,一个书记,一个是护林员,差距太大,没戏可唱。90年代山上偷砍滥伐很厉害,老树沟有批带铁牌子的柏树,是光绪年朝廷号上的材料,县太爷等着朝廷下令,砍伐进贡,却等不来消息,原来是朝廷倒了,换了民国,可是清朝皇家的牌子还在树上钉着,是有主儿的东西,没人敢动,一直留了下来。前几年木料紧张,有人就动了那些老柏树的主意,偷着砍,这事谁都知道,也知道砍树的是有背景,有来头的人,都装看不见。鲜香椿就给她的班长反映,班长哼哼叽叽,说是给上边反映,却没了动静,那些树却是眼瞅着见少。鲜香椿不gān了,鲜香椿是急性子,她gān脆越过领导直接向党委书记朱成杰反映伐树的事。
办公室找不着书记,场部也没有,书记很忙,不是在外头开会就是应酬去了,书记不是为接见她这个小人物而存在的。书记找不着,老树沟的树在一棵棵减少,鲜香椿急了,索性到书记的家里去堵。去了一次,书记不在,去了两次,书记不在,去了三次书记还不在。鲜香椿一遍又一遍给书记夫人陈述老树沟的事,夫人yīn阳怪气地说,既然是公事,你明天到班上去找他吧。鲜香椿说,明天老树沟的树就没了,我今天就在这儿等,书记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走。
就坐在沙发上等。
夫人的脸色不那么好看了,水也没给倒,让鲜香椿冷冷地gān坐着。
这是鲜香椿的不合时宜,缺乏察言观色,鲜香椿没意识到自己一身未gān的污水和违反常规的做法已然引起夫人的警觉、反感、不安、不快,她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已经尴尬危险,还满腔热情地给人家推荐左三十六,右三十六的揉肚减肥法,因为夫人的小肚子也肥硕起来了,小腿肚子大白萝卜似的开始往外突发。
夫人没接减肥的茬,进到里屋再不出来了。
我们同学都知道,朱成杰的媳妇是初中刚毕业就定下的“糟糠之妻”,乡下人怕儿子找不上媳妇,耽搁了后人,都是早早把媳妇占下,把房子盖下,甭管这儿子将来是腾飞还是落地,媳妇和房子是最基本的,跟水和空气一样,是须臾不可离开的。儿子们在中学毕业的时候目光还没脱出huáng土墙的小院和临村的大妞二妞,对这样的婚姻多是喜悦认可,并且是认真见过面,在村口的树林里偷偷亲过嘴的,不能说是封建包办。娶亲是人生大事,能早便早,年龄都按虚岁说,高中没毕业先结婚,主要是双方老人迫不及待,也包括男女双方迫不及待,整出个一男半女是家丁兴旺,证明了自己是男人和女人。赶到走出县境,进入城市,学了逻辑学,学了哲学、学了美学,突然的眼界大开,呃,原来外面的世界很jīng彩,家乡的生活很无奈,跟城里那些米米、唆唆、啦啦一比,大妞二妞是什么东西!
朱成杰当属此类。
朱成杰的媳妇叫王翠花,不是电脑里上酸菜的那个“翠花”,是实实在在的王翠花,脚大,穿40码的塑料凉鞋,手大,一巴掌能把朱成杰从宿舍架子chuáng上门口去。王翠花当年到学校看望朱成杰的时候,朱成杰羞于在众人跟前亮出“大手大脚”,就像是朱元璋怕人看出媳妇是马大脚一样,他把这个王翠花也掖着藏着,不让在学校露面。朱成杰将王翠花和小闺女安顿在学校旁边的澡堂子里住,娘俩晚上睡澡堂子,白天在大街上没完没了地遛,如同地下党的单线联系,只准朱成杰联系她们,她们不能联系朱成杰。有一回三口在小胡同的饺子馆里吃酸汤饺子,让同学们碰上了,朱成杰说王翠花是他嫂子,小丫头是他侄女。王翠花不gān了,当下让小丫头管朱成杰叫爹,小丫头怎么也不张嘴,打也不张嘴,哇哇地哭。气得王翠花到宿舍找到我,又哭又闹,向党组织报告朱成杰是陈世美。我那是第一次见到王翠花,那时候的王翠花还年轻,肌肉饱满,举止灵活,说话直门大嗓,一声呵叱,震得电灯摇晃,远没有现在的富态身材,也没有现在的傲慢风度。年轻的王翠花不能用漂亮来形容,只能说凑合,至少鼻子眼睛没有长错地方。
我喊来了朱成杰,让他和我一起倾听来自山乡的控诉,找出解决问题的妥善办法。包公断案的时候,陈世美、秦香莲是同时在场的,不能缺了谁,否则这戏就没法儿唱。有刘备三顾茅庐,三请诸葛亮,我也是着人三顾男生宿舍,三请朱成杰,最后“驸马爷”总算趿拉着鞋极不情愿地过来了。应该说王翠花是个角色,她的本事秦香莲是永远达不到的,秦香莲在韩琪追杀她的时候吓得只会哆嗦,王翠花却是勇而无畏,朱成杰在门口刚一探头,王翠花上去劈头盖脸就给了个满脸花。五条沟从腮帮一直扯到脖子根,开始泛白,慢慢变红,最后渗出血花,让朱成杰的脸顷刻间变得很生动。王翠花很不简单,在动手的同时还能做到痛哭与诉说两不耽误,那个往外翻的厚嘴唇和浓重杂乱的眉毛很巧妙地配合着她的悲哀与愤懑,在鼻涕与眼泪的自主挥洒中时时也没忘了瞅准机会对朱成杰的掐拧抠抓。那个小丫头见爹娘动武,也不失时机地尖声哭喊,火车拉笛一样响亮悠长,不知是在帮她的爹还是帮她的娘。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思想工作,既要动嘴,又要动手,抽空还要哄孩子,热闹极了。愤怒的王翠花一会儿要拿脑袋撞桌子腿,一会儿要从窗户往下跳,虽说是二楼,我还是得使劲儿拉,一把蛮劲儿就冲着我撒,把我的胳膊弄得青紫一片。朱成杰则是白眼相对,切齿咬牙,捂着脸嘶声喊,甭拉,让她跳,让她跳,她跳完了我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