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三端,是学画的人所应忌的恶习。学画的人,应该用谦虚的心,明净的眼,向“自然”中探求珍贵的启示。那么你就知道“自然”是艺术的宝库,野外是天然的画室了。
十九(1930)年九月,《中学生》美术讲话。
谈中国画①(①本篇是1934年4月《人间世》第1期所载《文言画》一文删改而成。——校订者注。)中国画真有些古怪:现代人所作的,现代家庭里所挂的,中堂,立幅,屏条,尺页,而所画的老是古代的状态,不是纶巾道服,便是红袖翠带。从来没有见过现代的衣冠器物,现代的生活状态出现在宣纸上。山水,花卉,翎毛,幸而没有古今的差别。不然,现代人所画的一定也是古装的山水,古装的花卉和古装的翎毛。
绘画既是用形状色彩为材料而发表思想感情的艺术,目前的现象,应该都可入画。为什么现代的中国画专写古代社会的现象,而不写现代社会的现象呢?例如人物,所写的老是高人,隐者,渔翁,钓叟,琴童,古代美人。为什么不写工人,职员,警察,学生,车夫,小贩呢?人物的服装,老是纶巾,道袍,草屦,芒鞋,或者云鬟,雾鬓,红袖,翠带,为什么不写瓜皮帽,铜盆帽,长衫马褂,洋装大衣,皮鞋,拖鞋,或者剪发,旗袍,高跟皮鞋,摩登服装呢?人物手里所拿的,老是筇杖,古书,七弦琴,笙,箫,团扇一类的东西,为什么不写stick(手杖),洋装书,violin(小提琴),公事皮包,手携皮箧呢?又如建筑物,所写的大都是茅庐,板桥,古寺,浮图,白云深处的独家村的光景。为什么不写洋房,高层建筑,学校,工厂,矿场,大马路的光景呢?其他如器物,所写的不外油壁香车,画船,扁舟,桅杆,酒旗,珠帘,绣屏,篆香,红烛等,也都是古代的东西。为什么不写目前的火车,电车,汽车,飞机,兵舰,邮船,电梯,电风扇,收音机呢?岂毛笔和宣纸,只能描写古代现象?为什么没有描写现代生活的中国画出现呢?为什么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家,只管描写十五世纪以前的现象呢?
也有人说,中国画的题材向以自然为主,不似西洋画的以人物为主。故山水是中国画的正格。人物及器物世界的描写,本为中国画所不重。即使泥古,亦不足为中国画病。这话也有几分理由。但是,现代人要求艺术与生活的接近。中国画在现代何必一味躲在深山中赞美自然,也不妨到红尘间来高歌人生的悲欢,使艺术与人生的关系愈加密切,岂不更好?日本人曾用从中国学得的画法来描写现世,就是所谓“浮世绘”。浮世绘是以描写风俗人事为主的一种东洋画,其人物取材于一切阶级,所描写的正是浮世的现状。这种东洋画的成功如何是别论。总之,绘画题材的开放,是现代艺术所要求的,是现代人所希望的。把具有数千年的发展史和特殊的中国画限制于自然描写,是可惜的事!
我们中国的绘画技法,实在是可矜贵的。那奔放的线条,明丽的色彩,qiáng烈的印象,和清新的布局,在世界画坛上放着异彩。西洋近代大画家manet(马奈),monet(莫奈),cézanne(塞尚),vangogh(凡?高)一班人,看见了荷兰博物馆里所藏的中国画,大为惊叹,赞颂“东洋画的新天地”。他们的作品中便显著地蒙了东洋画的影响。若得这种技法发展起来,一定可以适应新时代的要求,而支配未来世界的面坛。
一九三四年三月十七日为《人间世》作。
第16章 读画史
中国画家描人物,特别注重眼珠的描法,即所谓点睛。睛因为特别重要,画家往往迟迟不点。以不点睛著名的,有最古的两位画家:晋朝的卫协,尝画《七佛图》,不点眼睛,谓点睛即欲飞去。卫协的弟子顾恺之画人物,亦数年不点睛。人问之,答曰:“四体妍蚩,无关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①(①阿堵,犹言“这个”。此处指眼睛。——校订者注。)之中。”关于他的点睛,还有一段逸话,大意是这样:瓦棺寺募化,士大夫所捐无过十万钱者,恺之素贫,却认捐百万钱。人以为大言。恺之命寺僧备一壁,闭户一月余,于壁上画维摩诘像一躯。工毕,将点眸子,观者云集。户开,画像灿烂光照一寺。恺之命僧众向观者求施,得百万钱。
后来关于龙的点睛,更有神奇的记载:梁张僧繇于金陵安乐寺画四龙于壁,不点睛。每曰:“点睛即飞去。”人以为诞,因点其一。须臾,雷电破壁,一龙乘云上天,不点睛者皆在。
看了这种记载,我对于中国古画真有些儿神往。可惜现在空留这几段逸话,若得卫协的《七佛图》,顾恺之的《维摩诘像》,或者张僧繇的《三龙》(一龙已乘云上天了)还存在于世上,即使遥遥地保藏在大英博物馆里,我也颇想筹措旅费,专诚往观。但这是不可能的事,现在只许我凭空想象而已。
中国画的贵重点睛,我想是为了中国画根本不求形似而重气韵的原故。据画论所说,气韵必在生知,不可学而能。又说山川草木皆有神韵。假如有人问,气韵,神韵,究竟是什么东西?照画论的说法,只能以“不可言传”,“微妙不可说”一类的话回答他。我想,山川草木的神韵固然难于言喻;若换了人物,也许容易说明些。因为人物的神韵,主在于眼睛的表情上。我们只要想象:与盲人相对,只为了他那两个眼眶里少两点黑珠,因而其人没有神气,即使同他联袂促膝,终觉得隔膜,好像不能彼此心照神会,无法畅叙衷曲似的。反之,若在那两个眼眶里点了两点黑珠,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一在墙内,一在墙外,恋爱者也能眉眼传情,或者“目成”。“临去秋波”更能使人难于禁受呢。正经地说,“亚圣”孟子也曾有话:“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度哉?”①(①见《孟子》“离娄第七”。这段话的意思是:观察一个人,再没有比观察他的眼睛更好的了。眼睛不能掩盖一个人的丑恶。
心正,眼睛就明亮;心不正,眼睛就昏暗,一个人的真情又怎么能隐藏得了呢?——校订者注。)可知睛是传神的器官,人的心情会由睛而漏泄出来。试画同样的几个人像,面上都只画眼眶而眶内无珠。然后把各式的眸子点进去,或大或小,或全或半,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点好之后一一观看,可见种种不同的神气。点睛的重要之理,于此可以窥见一斑。其所难者,不能任取一式,而必须与全身姿势态度相照应。换言之,某种身体的姿势态度,应取某种式样的眸子;眸子一改变,全身也须改变。画家之所以迟迟不点睛者,岂真怕他飞去?也不过在这方面煞费踌躇而已。画史有一段话,可以旁证一点:五代,蜀主王衍召画家huáng筌观吴道玄画《钟馗图》。图中钟馗左手捉鬼,右手第二指抉鬼目。蜀主谓huáng筌:“若用拇指抉目,更当有力。”命改画之。筌请图归家,观数日,另取一缣,画拇指抉目图以进。蜀主问:“何故另作?”答曰:“钟馗一身气力,颜貌,皆在于第二指,故不能改。今所作虽不及古人,然一身之力在于拇指。”眸子对全身的关系,可由手指对全身的关系而想象。某一种身体姿势只适用某一种眸子。点睛的困难就在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