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日本九州有一个大机械工厂,厂里雇用着大群的女工。每天夜班做工的时候,女工们必齐声唱歌。一面唱歌,一面工作,工率会增高,出产额比别厂大得多。但夜工的时间很长,齐唱的声音又大,妨碍了工厂邻近的人们的安睡,邻人们抗议无效,便提出公诉。诉讼的结果,工厂方面负了,只得取消唱歌。取消之后,女工们的工率大为减低,工厂的生产大受影响,云云。
听说,美国有一种习字用的蓄音机①(①蓄音机,即唱机。——校订者注。)唱片,其音乐的旋律与节奏,恰符合着写英字时的手的运动。小学生练习书法时,一面听蓄音机,一面写字,其工作又省力,又迅速,又成绩良好。这等方法是由种田歌,采茶歌,摇船歌,纺纱歌等加以科学的改进而来的。又可说是扛抬重物的劳动者所叫的“杭育杭育”,或建筑工人打桩时的歌声的展进。我乡(恐怕我国到处皆然)有一种人,认为打桩的歌声中有鬼神。打桩的地方,经过的人必趋避,小孩尤不宜看。据说工人们打桩时,若把路过的人的名字或形容唱入歌中,桩便容易打进,同时被唱入歌中的人必然倒楣,要生大病,变成残废,甚或死去。因为那人的灵魂随了这桩木而被千钧之力的打击,必然重伤或致命。而且,归咎于看打桩的瞎子、跛子、驼子或歪嘴,亦常有所见闻。但是,我每次经过打桩的地方,定要立定了脚倾听。
他们不知在唱些什么歌曲?一人提头唱出,众人齐声附和。其旋律有时像咏叹调,有时像宣叙调;其节奏有时从容浩大,有时急速短促;其歌词则除“杭育”以外都听不清楚,不知道在念些什么。据邻家的三娘娘说,是在念过路人的姓名,服装或状貌,所以这种声音很可怕。但我并不觉得可怕,只觉得很自然,很伟大,很严肃。因为我看他们的样子,不是用气力来唱歌,而是用唱歌唤出气力来作工。所以其唱歌毫不勉qiáng,非常自然。又看他们的工作,用人力把数丈长的大木头打进地壳里去,何等伟大而严肃!所以他们的歌声,有时像哀诉,呐喊,有时像救火,救命,有时像冲锋杀敌,yīn风惨惨,杀气腾腾的。这种唱歌在工作上万万不能缺少。你们几曾见过默默地打桩的工人?假如有之,其桩一定打不进,或者其人都要吐血。音乐之用,没有比这更切实的了。那机械工厂的利用唱歌,和习字唱片的制造,显然是从这里学得的。
听说,音乐又可以作治病的良药。大哲学家尼采曾经服这药而得灵验,有他自己的信为证。千八百八十一年十一月,尼采旅居意大利,偶在一处小剧场中听到法国音乐家比才(georgesbizet,1838-1875)的杰作歌剧《卡门》(car-men,这歌剧现在已非常普遍流行于世间,电影中已制片,各乐器都有这剧的音乐,开明书店的《口琴chuī奏法》里也有《卡门》的口琴曲),被它的音乐所感动,热烈地爱好它。第二次开演时,尼采正在生病,扶病往听,听了之后病便霍然若失。次日写信给他的友人说:“我近来患病,昨夜听了比才的杰作,病竟全愈了,我感谢这音乐!”(事见小泉洽著《音乐美学诸相》所载)倘有人开一所卖“音乐”药的药房,这封大哲学家的信大可以拿去登在报章杂志上,作个广告。
又据日本音乐论者田边尚雄的报告,用音乐治病的例很多:十九世纪初,法国有一位名医名叫裘伯尔的,常用音乐治病。这医生会唱种种的歌,好像备有种种的药一般。病人求治,不给药,但唱歌给他听,或用clarinet(单簧管,喇叭类乐器)chuī奏极锐音的乐曲给他听。每日数回,饭前饭后,或睡前,其病数日便愈。又听说,小提琴(violin)治病是最好的良药。二百年前,法国每年盛行的carnaval(狂欢节)中,有人以热狂舞蹈而罹病者,用小提琴演奏乐曲给他听,催他入睡,醒来病便没有了。野蛮人中用音乐治病的实例更多:美洲哥伦比亚河岸的野蛮人,凡遇生病,不服药,但请一老巫女来旁大声唱歌,又令十五六青年手持木板打拍子舞踊而和唱。病轻的唱一回已够,病重的唱数回便愈。
又据非洲漫游者的报告,奴皮亚地方的人把病者施以美丽的服饰,拥置高台上,台下许多青年唱歌舞蹈,其病就会痊愈。又美洲印第安人的医生,都装扮得很美丽,且解歌舞,好像我们这里的优伶一般。这种话好像荒诞而属于迷信;但我看到我家的李家大妈的领孩子,确信它们并不荒诞,并非迷信。这种音乐治病法,是由李家大妈的唱歌展进而来。我家有一个小孩子,不时要吵,要哭,要跌跤,要肚痛。她娘也管她不了,只有李家大妈能克制她。其克制之法,就是唱歌。逢到她吵了,哭了,抱着用手拍几下,唱歌给她听,她便不吵,不哭了。逢到她跌跤了,或肚痛了,蒙了不白之冤似地大声号哭,也只要李家大妈一到,抱着按摩一下,唱几支歌,孩子便会入睡,醒来时病苦霍然若失了。这并非偶然,唱歌的确可以催眠,音乐中不是有“眠儿歌”这一种乐曲的么?由此展进,也许可以有“醒睡歌”,“消食歌”,以至“镇痛歌”,“解毒歌”,“消痰止渴歌”,“养血愈风歌”等。也许那位法国的名医会唱这种歌,秘方不传,所以世间没有人知道。
听说,音乐又可以使人延年益寿。有许多长寿的音乐大家为证:法国名歌剧家奥柏(danielauber,1782-1871)享年八十九岁。意大利的名歌剧家凯鲁比尼(luigicheru-bini,1760-1842)享年八十二岁。同国还有一位歌剧家罗西尼(gioacchinorossini,1792-1868)享年七十六岁。大名鼎鼎的乐圣法国人海顿(josephhaydn,1732-1809)享年七十七岁。德国小提琴作曲家施波尔(louisspohr,1784-1859)享年七十五岁。
又一位大乐圣德国人亨德尔(georgefrederichandel,1685-1759)享年七十四岁。有名的歌剧改革者格鲁克(christophwillibaldgluck,1714-1787)享年七十三岁。法国làng漫派歌剧家梅耶贝尔(giaco-momeyerbeer,1791-1864)也享年七十三岁。意大利作曲家皮钦尼(piccini,1728-1800)享年七十二岁。意大利宗教音乐改革者帕莱斯特里那(palestrina,1524-1594)享年七十岁。日本平安朝的乐人尾张滨主年一百十余岁尚能在皇帝御前作“长寿舞”。我国汉文帝时盲乐人窦公,一百八十岁时元气犹壮。文帝问他长生之术,他说十三岁两目全盲,一心学琴至今,故得长生。
这样看来,音乐的效果不是空dòng的,着实有实用之处。那么所谓“安慰感情,陶冶jīng神,修养人格”等等,不是一张空头支票,保存得好,将来可以兑现。
廿三(1934)年三月廿六日,为《中学生》作。
第19章 儿童与音乐
儿童时代所唱的歌,最不容易忘记。而且长大后重理旧曲,最容易收复儿时的心。
我总算是健忘的人,但儿时所唱的歌一曲也没有忘记。我儿时所唱的歌,大部分是光绪末年商务出版的沈心工编的小学唱歌。这种书现在早已绝版,流传于世的也大不容易找求。但有不少页清楚地印刷在我的脑中,不能磨灭。我每逢听到一个主三和弦(do,mi,sol)继续响出,心中便会想起儿时所唱的《chūn游》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