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趣味_丰子恺【完结】(2)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子恺

  《艺术趣味》作者:丰子恺【完结】

  第1章 对于全国美展的希望

  约四十年前,欧洲艺术教育运动的先驱者利希德华尔克(alfredlichtwark),有一天看见柏林街头的卖花人不像向来地把花朵编成死板的花束,而就把摘下来的野花照其自然状态放置在花篮中,携向街头叫卖,这位关心于民众美育的先生心中十分感动,认为这是在德意志民众趣味史上划一时期的大事件!曾经用谐谑的语调,向艺术教育界宣扬:“这是关系重大的一事!百年之后,德国学生将在历史教科书中读到这样的课文:‘一千八百九十年,为新趣味开始之年;柏林市上从此废止花束,而开始买卖自然状态的野花。’”

  德国向来是“主智主义”偏重的国家,其民众只欢喜死板的规则,而不解自然美的趣味,他们对于房室中的装饰的花,也都欢喜用人工的规则的花束,向来不识野花的天然趣致。自从十九世纪末叶提倡艺术教育以后,民众的美的鉴赏眼始渐渐开明,花束的废止分明是民众趣味进步的证据。所以这事牵惹了利希德华尔克的注意,他就大书特书地记录。

  利希德华尔克的记录牵惹了我的注意,借用它在这里做一个话题。前天我在上海的文具商店里,听见“木炭画纸”一个名词在学徒的唇上说得十分纯熟流畅,恍然悟到上海美术研究者的增多,与十年前情形悬殊了!十年之前,商店里还没有这种商品,商人还没有晓得这个名词。我曾经由邮局向日本文房堂购求木炭画纸和木炭。后来我就疏远画具,不曾向中国社会要求过这种用品,这天在那文具商店中看了这情形,我的感动几乎同利希德华尔克在柏林街上看见野花时一样深刻。十年来上海的美术研究者的确多了,现今中国的美术界的确比十年前大进步了!

  然而在民众间,十年来没有像花束变成野花的变迁!我们少年时候所见的月份牌,现在依旧为大多数民众所欢迎。香烟中的画片仍是与从前一样的画风。工艺品的形式与模样也没有什么大变化,不过质地轻巧了一点——我近来却注意到了一种触目的变迁,便是商界酬酢中的大红对联变成了五彩的玻璃镜框,恶俗的图样与不快的彩色拥护着“信孚中外”,“则财恒足”一类的文字,在城市乡村中到处流行。几乎没有一所新开店内没有这样的壁上装饰。

  由花束变成野花,是德意志民众趣味变迁的痕迹。那么由对联变成玻璃镜框也可说是中国一部分民众的趣味变迁的痕迹。不过前者是趣味的进步,后者却是趣味的堕落!他们用了什么方法使民众一日厌弃花束而赏识野花的天然趣味?我们又将用什么方法使民众厌弃那种镜框而赏识现代的名画呢?

  利希德华尔克主张dilettantism①(①指对艺术等的粗浅涉猎。——校订者注。)的教育,即“艺术爱好者”的教育。他的意见,以为一国的艺术的盛衰,必以民众为基础,提倡艺术,不仅在乎养成专门家,又须从民众入手。dilettante(艺术爱好者)是立在美术家与民众之间的介绍人,所以养成的人才,就是沟通美术家与民众,提高民众的美术的趣味。花束变成野花大约就是他的dilettantism的教育效果吧?

  然而我以为美术家与民众可以直接jiāo通。美术家可以直接向民众宣传,为民众说教。美术展览会便是其最好的机会。我希望中国美术家和艺术教育家,直接利用美术展览会的手段,来提高中国一般民众的美术鉴赏力。

  艺术是否必以民众为基础?艺术家有否提高民众趣味的义务?这等问题姑且不论。不过上海艺术学校林立,美术家人才济济;而听一般民众在暗中摸索,总是不调和的状态!且在美术家个人,走出画室就看见那种恶劣的形态与色彩,我想也一定是不快的事吧?为全体,为个人,我都希望美术家常常和一般民众相见,提高他们的美术鉴赏的眼识。美术展览会便是美术家与民众相见的好机会,我希望这种机会的增多。

  国家主办的美术展览会,今年四月是第一次。听说法国有salon①(①沙龙,指一年一度在巴黎举行的当代画家作品展览会。——校订者注。),日本有“帝展”,都是每年开一次,或chūn秋各开一次。我希望这回的全国美术展览会,从此成了中国的salon,以今年为纪元,以后每年继续开幕。为国家,为民众,为美术家,都是有利益的事。

  四十年前利希德华尔克在柏林街上发现野花而欢喜赞叹。我也希望(愈早愈好)得在上海的民众间看见manet(马奈),monet(莫奈),millet(米勒),cézanne(塞尚),vangogh(凡?高),matisse(马蒂斯)等的绘画的欢喜。为了欲早日得到这欢喜,希望中国美术展览会的幕年年向民众开放。

  (全国美术展览会委员李毅士、俞剑华两先生来访,李先生为述其对于此次展览会之计划,并向我征集作品。我深佩其卓见,但无作品可以应征。嘱作文,因书当时所感,聊以塞责。)十八(1929)年三月十六日于石门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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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从梅花说到美

  梅花开了!我们站在梅花前面,看到冰清玉洁的花朵的时候,心中感到一种异常的快适。这快适与收到附汇票的家信时或得到fullmark(满分)的分数时的快适,滋味不同;与听到下课铃时的快适,星期六晚上的快适,心情也全然各异。这是一种沉静、深刻而微妙的快适。言语不能说明,而对花的时候,各人会自然感到。这就叫做“美”。

  美不能说明而只能感到。但我们在梅花前面实际地感到了这种沉静深刻而微妙的美,而不求推究和说明,总不甘心。美的本身的滋味虽然不能说出,但美的外部的情状,例如原因或条件等,总可推究而谈论一下,现在我看见了梅花而感到美,感到了美而想谈美了。

  关于“美是什么”的问题,自古没有一定的学说。俄罗斯的文豪托尔斯泰曾在其《艺术论》中列述近代三四十位美学研究者的学说,而各人说法不同。要深究这个问题,当读美学的专书。现在我们只能将古来最著名的几家的学说,在这里约略谈论一下。

  最初,希腊的哲学家苏格拉底这样说:“美的东西,就是最适合于其用途及目的的东西。”他举房屋为实例,说最美丽的房屋,就是最合于用途,最适于住居的房屋。这的确是有理由的。房子的外观无论何等美丽,而内部不适于居人,决不能说是美的建筑。不仅房屋为然,用具及衣服等亦是如此。花瓶的样子无论何等巧妙,倘内部不能盛水插花,下部不能稳坐桌子上,终不能说是美的工艺品。高跟皮鞋的曲线无论何等玲珑,倘穿了走路要跌跤,终不能说是美的装束。

  “美就是适于用途与目的。”苏格拉底这句话,在建筑及工艺上固然讲得通,但按到我们的梅花,就使人难解了。我们站在梅花前面,实际地感到梅花的美。但梅花有什么用途与目的呢?梅花是天教它开的,不是人所制造的,天生出它来,或许有用途与目的,但人们不能知道。人们只能站在它前面而感到它的美。风景也是如此:西湖的风景很美,但我们决不会想起西湖的用途与目的。只有巨人可拿西湖来当镜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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