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倘问这班学者:“梅花为什么是美的?”他们一定回答:“梅花形小,瓣光泽,由曲线包成,纤弱,色又明柔,故美。”这叫做“美的客观说”。这的确有充实的理由。
反之,美的主观说,始倡于德国。康德(kant,1724-1804)便是其大将。据康德的意见,美不在于物的性质,而在于自己的心的如何感受。这话也很有道理:人们都觉得自己的子女可爱,故有语云:“癞痢头儿子自己的好。”人们都觉得自己的恋人可爱,故有语云:“情人眼里出西施。”这种话中,含有很深的真理。法兰西的诗人波德莱尔(baude-laire)有一首诗,诗中描写自己死后,尸骸上生出蛆虫来,其蛆虫非常美丽。可知心之所爱,蛆虫也会美起来。我们站在梅花前面,而感到梅花的美,并非梅花的美,正是因为我们怀着欣赏的心的原故。作《暗香》、《疏影》的姜白石站在梅花前面,其所见的美一定比我们更多。计算梅花有几个瓣与几个蕊的博物学者,对梅花全不感到其美。挑了盆梅而在街上求售的卖花人,只觉得重的担负。
感到美的时候,我们的心情如何?极简要地说来,即须舍弃理知的念头而仅用感情来迎受。美是要用感情来感到的。博物先生用了理知之念而对梅花,卖花人用了功利之念而对梅花,故均不能感到其美。故美的主观说,是不许人们想起物的用途与目的的。这与前述的苏格拉底的实用说恰好相反,但这当然是比希腊时代更进步的思想。
康德这学说,名为“无关心说”(disinterestedness)。无关心,就是说美的创作或鉴赏的时候不可想起物的实用的方面,描盆景时不可专想吃苹果,看展览会时不可专想买画,而用欣赏与感叹的态度,把自己的心没入在对象中。
以上所述的客观说与主观说,是近代美学上最重要的二反对说。每说各有其根据。禅家有“幡动,心动”的话,即看见风chuī幡动的时候,一人说是幡动,又一人说是心动。又有“钟鸣,撞木鸣”的话,即敲钟的时候,或可说钟在发音,或可说是撞木在发音。究竟是幡动抑心动?钟鸣抑撞木鸣?照我们的常识想来,两者不可分离,不能偏说一边,这是与“jī生卵,卵生jī”一样的难问题。应该说:“幡与心共动,钟与撞木共鸣。”这就是德国的席勒(schiller,1759-1805)的“美的主观融合说”。
融合说的意见:梅花原是美的。但倘没有能领略这美的心,就不能感到其美。反之,颇有领略美感的心,而所对的不是梅花而是一堆鸟粪,也就不能感到美。故美不能仅用主观或仅用客观感得。二者同时共动,美感方始成立。这是最充分圆满的学说,世间赞同的人很多。席勒以后的德国学者,例如黑格尔(hegel),叔本华(schopenhauer),哈特曼(hartmann)等,都是信从这融合说的。
以上把古来关于美的最著名的学说大约说过了。但这不过是美的外部的情状,不是美本身的滋味。美的滋味,在口上与笔上决不能说出,只得由各人自己去实地感受了。
十八(1929)年岁暮,《中学生》“美术讲话”。
第3章 从梅花说到艺术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不同在于何处?我们只能感到而不能说出。但仅乎像吃糖一般地感到一下子甜,而无以记录站在窗前所切实地经验的这微妙的心情,我们总不甘心。于是就有聪明的人出来,煞费苦心地设法表现这般心情。这等人就是艺术家,他们所作的就是艺术。
对于窗前的梅花,在我们只能观赏一下,至多低徊感叹一下。但在宋朝的梅花画家杨无咎,处处是杰作的题材;在词人姜白石,可为《暗香》、《疏影》的动机。我们看了梅花的横幅,读了《暗香》、《疏影》,往往觉得比看到真的梅花更多微妙的感动,于此可见艺术的高贵!我有时会疏慢地走过篱边,而曾不注意于篱角的老梅;有时虽注意了,而并无何等浓烈的感兴。但窗间的横幅,可在百忙之中牵惹我的眼睛,使我注意到梅的清姿。可见凡物一入画中便会美起来。梅兰竹jú,实物都极平常。试看:真的梅树不过是几条枯枝;真的兰叶不过是一种大草;真的竹叶散漫不足取;真的jú花与无名的野花也没有什么大差。经过了画家的表现,方才美化而为四君子。这不是横幅借光梅花的美,而是梅花借光横幅的美。梅花受世人的青睐,全靠画家的提拔。世间的庸人俗子,看见了梅兰竹jú都会啧啧称赏,其实他们何尝自能发现花卉的美!他们听见画家有四君子之作,因而另眼看待它们。另眼看待之后,自然对于它们特别注意;特别注意的结果,也会渐渐地发现其可爱了。
我自己便是一个实例。我幼年时候,看见父亲买兰花供在堂前,心中常是不解他的用意。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种大草,种在盆里罢了,怎么值得供在堂前呢?后来年纪稍长,有一天偶然看见了兰的画图,觉得其浓淡肥瘦、jiāo互错综的线条,十分美秀可爱,就恍然悟到了幼时在堂前见惯的“种在盆里的大草”。自此以后,我看见真的兰花,就另眼看待而特别注意,结果觉得的确不错,于是“盆里的大草”就一变而为“王者之香”了,世间恐怕不乏我的同感者呢。
有人说:人们不是为了悲哀而哭泣,乃为了哭泣而悲哀的。在艺术上也有同样的情形,人们不是感到了自然的美而表现为绘画,乃表现了绘画而感到自然的美。换言之,绘画不是模仿自然,自然是模仿绘画的。
英国诗人王尔德(wilde,1856-1900)有“人生模仿艺术”之说。从前的人,都以为艺术是模仿人生的。例如文学描写人生,绘画描写景物。但他却深进一层,说“人生模仿艺术”。小说可以变动世间的人的生活,图画可以变动世间的人的相貌。据论者所说,这是确然的事:卢梭(j.j.rousseau,1712-1778)作了《爱弥儿》(emile),法国的妇人大家退出应接室与跳舞厅而回到育儿室中去。罗赛蒂(d。c。rossetti,1828-1882)画了神秘而凄艳的beatrice(比亚特丽丝,即意大利大诗人但丁的《神曲》中的女主人,是但丁的恋人)的像,英国的少女的颜貌一时都变成了beatrice式。
日本的竹久梦二画了大眼睛的女颜,日本现在的少女的眼睛都同银杏果一样。有一位善于趣话的朋友对我说:“倘使世间的画家大家都画没有头的人,不久世间的人将统统没有头了。”读者以为这是笑话么?其实并不是笑话。世间的画家决不会画没有头的人,所以人的头决不会没有。但“人生模仿艺术”之说,决不是夸张的。理由说来很长,不是这里所可涉猎。简言之,因为艺术家常是敏感的,常是时代的先驱者。世人所未曾做到的事,艺术家有先见之明。所以艺术家创造未来的世界,众人当然跟了他实行。艺术家创造未来的自然,自然也会因了培养的关系而跟了他变形。梅花经过了杨无咎与姜白石的描写,而渐渐地美化。今日的梅花,一定比宋朝以前的梅花美丽得多了。
闲话休提,我们再来欣赏梅花。在树上的是梅花的实物,在横幅中的是梅花的画,在文学中的是梅花的词。画与词都是艺术品。艺术品是因了材料而把美具体化的。材料不同,有的用纸,有的用言语,有的用大理石,有的用音,即成为绘画、文学、雕刻、音乐等艺术。无论哪一种艺术,都是借一种物质而表现,而诉于我们的感觉的。“美是诉于感觉”,是希腊的柏拉图的名论,在前篇中早已提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