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外阅世_丰子恺【完结】(2)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子恺

  《禅外阅世》作者:丰子恺【完结】

  内容简介

  本书是丰子恺先生用禅意去感悟人生心得的散文集,全书分为艺韵书香、如烟往事、人生如梦、心与物游等五部分,收录了丰子恺先生的一些人生随笔。

  无常之恸,大概是宗教启信的出发点吧。一切慷慨的,忍苦的,慈悲伯,舍身的,宗教的行为,皆建筑在这一点心上。故佛教的要旨,被包括在这个十六字偈内:“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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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篇 学贵有恒(上)

  读书

  《中学生》杂志社出了一个关于“书”的题目来,命我写一篇随笔。倘要随我的笔写出,我新近到杭州去医眼疾,独游西湖,看了西湖上的字略有所感,让我先写些关于字的话吧。

  以前到杭州,必伴着一群人,跟着众人的趋向而游西湖。走马看花地巡行,于各处皆不曾久留。这回独自来游,毫无牵累。又是为求医而来,闲玩似属天经地义,不妨于各处从容淹留。我每在一个寻常惯到的地方泡一碗茶,闲坐,闲行,闲看,闲想,便可勾留半日之久。

  听了医生的话,身边不带一册书。但不幸而识字,望见眼前有文字的地方,会不期地睁着病眼去辨识。甚至于苦苦地寻认字迹,探索意味。我这回才注意到:西湖上发表着的文字非常之多,皇帝的御笔,名人士夫的联额,或勒石,或刻木冠,冠冕堂皇地,金碧辉煌地,装点在到处的寺院台榭中。这些都是所谓名笔,将与湖山同朽,千古留名的。但寺院台榭内的墙壁上,栋柱上,甚至门窗上,还拥挤着无数游客的题字,也是想留名于湖山的。其文字大意不过是“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到此”而已,但表现之法各人不同:有的用炭条写,有的用铅笔写,有的带了(或许是借了)毛笔去写,又有的深恐风雨侵蚀他的芳名,特用油漆涂写。或者不是油漆,是画家的油画颜料。画家随身带着永不褪色的法国罗佛朗制的油画颜料,要在这里留名千古,是很容易的。写的形式,又各人不同:有的字特别大,有的笔画特别粗,皆足以牵惹人目。有的在别人直书的上面故用横行、斜行的文字,更为显著而立异。又有的引用英文、世界语,使在满壁的汉字中别开生面。我每到一处地方,不论碑上的、额上的、壁上的、柱上的,凡是文字,都喜观玩。但有的地方实在汗牛充栋,尽半日淹留之长,到底不能一一读遍所有各家的大作。我想,倘要尽读全西湖上发表着的所有的文字,恐非有积年累月的闲工夫不可。

  我这回仅在惯到的几处闲玩二三日。但所看到的文字已经不少。推想别处,也不过是同样性质的东西增加分量罢了。每当目瞑意倦的时候,便回想关于所见的所感。勒石的御笔和金碧的名人手迹中,佳作固然有,但劣品亦处处皆是。它们全靠占着优胜的地位,施着华美的装潢,故能掩丑于无知者之前。若赤luǒluǒ地品起美术的价值来,不及格的恐怕很多。壁上的炭条文字中,涂鸦固然多,但真率自然之笔亦复不少。有的似出于天真烂漫的儿童之手,有的似出于略识之无的工人之手。然而一种真率简劲的美,为金碧辉煌的作品中所不能见。可惜埋没在到处的暗壁角里,不易受世人的赏识,长使笔者为西湖上无名的作家耳。假如湖山的管领者肯选拔这些文字来,勒在石上,刻在木上,其美术的价值当比御笔的石碑高贵得多呢。

  我的感想已经写完,但终于没有写到本题。倘读书与看字有共通的情形,就让读者“闻一以知二”吧。不然,我这篇随笔文不对题,让编辑先生丢在字纸笼里吧。

  我的苦学经验

  我于一九一九年,二十二岁的时候,毕业于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这学校是初级师范。我在故乡的高等小学毕业,考入这学校,在那里肄业五年而毕业。故这学校的程度,相当于现在的中学校,不过是以养成小学教师为目的的。

  但我于暑假时在这初级师范毕业后,既不作小学教师,也不升学,却就在同年的秋季,来上海创办专门学校,而作专门科的教师了。这种事情,现在我自己回想想也觉得可笑。但当时自有种种的因缘,使我走到这条路上。因缘者何?因为我是偶然入师范学校的,并不是抱了作小学教师的目的而入师范学校的。(关于我的偶然入师范,现在属于题外,不便详述。异日拟另写一文,以供青年们投考的参考。)故我在校中只是埋头攻学,并不注意于教育。在四年级的时候,我的兴味忽然集中在图画上了。甚至抛弃其他一切课业而专习图画,或托事请假而到西湖上去作风景写生。所以我在校的前几年,学期考试的成绩屡列第一名,而毕业时已降至第二十名。因此毕业之后,当然无意于作小学教师,而希望发挥自己所热衷的图画。但我的家境不许我升学而专修绘画。正在踌躇之际,恰好有同校的高等师范图画手工专修科毕业的吴梦非君,和新从日本研究音乐而归国的旧同学刘质平君,计议在上海创办一个养成图画音乐手工教员的学校,名曰专科师范学校。他们正在招求同人。刘君知道我热衷于图画而又无法升学,就来拉我去帮办。我也不自量力,贸然地答允了他。于是我就做了专科师范的创办人之一,而在这学校之中教授西洋画等课了。这当然是很勉qiáng的事。我所有关于绘画的学识,不过在初级师范时偷闲画了几幅木炭石膏模型写生,又在晚上请校内的先生教些日本文,自己向师范学校的藏书楼中借得一部日本明治年间出版的《正则洋画讲义》,从其中窥得一些陈腐的绘画知识而已。我犹记得,这时候我因为自己只有一点对于石膏模型写生的兴味,故竭力主张“忠实写生”的画法,以为绘画以忠实摹写自然为第一要义。又向学生演说,谓中国画的不忠于写实,为其最大的缺点,自然中含有无穷的美,唯能忠实于自然摹写者,方能发见其美。就拿自己在师范学校时放弃了晚间的自修课而私下在图画教室中费了十七小时而描成的Venus〔维纳斯〕头像的木炭画揭示学生,以鼓励他们的忠实写生。当一九二〇年的时代,而我在上海的绘画专门学校中厉行这样的画风,现在回想起来,真是闭门造车。然而当时的环境,颇能容纳我这种教法。因为当时中国宣传西洋画的机关绝少,上海只有一所美术专门学校,专科师范是第二个兴起者。当时社会上人士,大半尚未知道西洋画为何物,或以为美女月份牌就是西洋画的代表,或以为香烟牌子就是西洋画的代表。所以在世界上看来我虽然是闭门造车,但在中国之内,我这种教法大可卖野人头①呢。但野人头终于不能常卖,后来我渐渐觉得自己的教法陈腐而有破绽了,因为上海宣传西洋画的机关日渐多起来,从东西洋留学归国的西洋画家也时有所闻了。我又在上海的日本书店内购得了几册美术杂志,从中窥知了一些最近西洋画界的消息,以及日本美术界的盛况,觉得从前在《正则洋画讲义》中所得的西洋画知识,实在太陈腐而狭小了。虽然别的绘画学校并不见有比我更新的教法,归国的美术家也并没有什么发表,但我对于自己的信用已渐渐丧失,不敢再在教室中扬眉瞬目而卖野人头了。我懊悔自己冒昧地当了这教师。我在布置静物写生标本的时候,曾为了一只青皮的橘子而起自伤之念,以为我自己犹似一只半生半熟的橘子,现在带着青皮卖掉,给人家当作习画标本了。我想窥见西洋画的全豹,我也想到东西洋去留学,做了美术家而归国。但是我的境遇不许我留学。况且我这时候已经有了妻子。做教师所得的钱,赡养家庭尚且不够,哪里来留学的钱呢?经过了许久烦恼的日月,终于决定非赴日本不可。我在专科师范中当了一年半的教师,在一九二一年的早chūn,向我的姐丈周印池君借了四百块钱(这笔钱我才于二三年前还他。我很感谢他第一个惠我的同情),就抛弃了家庭,独自冒险地到东京去了。得去且去,以后的问题以后再说。至少,我用完了这四百块钱而回国,总得看一看东京美术界的状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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