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青年时代犹四季的chūn天,故曰青chūn。在时期的关系上,青年与花已有相同的境遇。又青年时代的一切思想感情等jīng神界的发达,都极绮丽发扬,与花的妩媚极合。因此青年见花仿佛是同调的知jiāo,自然地发生同情。
(二)花给予青年道德的感想花的形质的清雅不凡,使青年起道德的思想。花的形色,表示人生的复杂的象征:例如就色而论,白色表示纯洁,赤色表示爱情和繁荣,紫色有王者的象征。就形而论,桃花梅花表示复杂的统一,jú花表示整齐,玫瑰花牡丹花表示结构的调整,紫藤花等表示变化的统一。这等象征,在不知不觉之间给青年道德的暗示。jú花的凌霜,梅花的耐寒,对人也有一种孤高纯洁的暗示,山间的花、水溪的花、人迹绝少到的地方的花,也同样地开颜发艳、不求人知。这给人更高尚的暗示,引起人的超然遗世的感想。诗所谓:“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读之引起人一对于自然的神秘的探究心,终于崇敬自然的神秘,感入自己的心身。女子受花的道德的暗示,更大于男子。
(三)花给予青年美的感情青年的艺术修养方面,得益于花的感化不少。花实在是自然界的jīng英,是自然美中的最显著的。拉斯京〔罗斯金〕说:“见了一大堆火药爆发,或一处陈列十分华丽的商店,一点也没有可以赞美的价值;见了花苞的开放,倒是极有赞美的价值的。”花在实用上,效用极少,不过极少数的几种作药品等用,此外大都是专供装饰的。然而实际上,装饰用的花赐予人们的恩惠真非浅显。青年因花而直接陶冶美的感情,又间接影响于道德。无论家庭学校,凡青年所居的地方,皆宜有花,这是艺术教育上最有价值的事件。实利的家庭,以种花为虚空无益的事。实利的学校,养jī似的待遇学生,更不梦想到青年的直观教育的重大。所谓“爱情的只影也不留的、仓库似的校舍”,实在是对于青年的直觉能力的修养给予破坏的感化的。艺术教育发达的国学校园内的栽植和宿舍内的花卉布置,极郑重从事的。即使在都会的、地面狭窄的学校,也必设小巧的花台或窗头的盆栽。在实利的人们看来以为虚饰,独不知这是学生的jīng神的保护者。
要之,月和花的本身是“美”,月和花的对青年是“爱”。青年对花月——对一切自然——不可不使自身调和于这美和爱,且不可不“有情化”这等自然。“有情化”了这等自然,这等自然就会对青年告说种种的宝贵的教训。不但花月,一切自然,常暗示我们美和爱:蝴蝶梦萦的chūn野,木疏风冷的秋山,就是路旁的一草一石,倘用了纯正的优美又温和的同感的心而照观,这等都是专为我们而示美,又专为我们而示爱的。优美的青年们!近日秋月将圆,huáng花盛开。当月色横空、花荫满庭之夜,你们正可以亲近这月魄花灵,永结神圣之爱!
注①无顾着:日文中此三汉字意为“漫不经心”。
暂时脱离尘世
夏目漱石的小说《旅宿》(日本名《草枕》)中有一段话:
“苦痛、愤怒、叫嚣、哭泣,是附着在人世间的。我也在三十年间经历过来,此中况味尝得够腻了。腻了还要在戏剧、小说中反复体验同样的刺激,真吃不消。我所喜爱的诗,不是鼓chuī世俗人情的东西,是放弃俗念,使心地暂时脱离尘世的诗。”
夏目漱石真是一个最像人的人。今世有许多人外貌是人,而实际很不像人,倒像一架机器。这架机器里装满着苦痛、愤怒、叫嚣、哭泣等力量,随时可以应用,即所谓“冰炭满怀抱”也。他们非但不觉得吃不消,并且认为做人应当如此,不,做机器应当如此。
我觉得这种人非常可怜,因为他们毕竟不是机器,而是人。他们也喜爱放弃俗念,使心地暂时脱离尘世。不然,他们为什么也喜欢休息,喜欢说笑呢?苦痛、愤怒、叫嚣、哭泣,是附着在人世间的,人当然不能避免。但请注意“暂时”这两个字,“暂时脱离尘世”,是快适的,是安乐的,是营养的。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大家知道是虚幻的,是乌托邦,但是大家喜欢一读,就为了他能使人暂时脱离尘世。《山海经》是荒唐的,然而颇有人爱读。陶渊明读后还咏了许多诗。这仿佛白日做梦,也可暂时脱离尘世。
铁工厂的技师放工回家,晚酌一杯,以慰尘劳。举头看见墙上挂着一大幅《冶金图》,此人如果不是机器,一定感到刺目。军人出征回来,看见家中挂着战争的画图。此人如果不是机器,也一定感到厌烦。从前有一科技师向我索画,指定要画儿童游戏。有一律师向我索画,指定要画西湖风景。此种些微小事,也竟有人萦心注目。二十世纪的人爱看表演千百年前故事的古装戏剧,也是这种心理。人生真乃意味深长!这使我常常怀念夏目漱石。
实行的悲哀
寒假中,诸儿齐集缘缘堂,任情游戏,笑语喧阗。堂前好像每日做喜庆事。有一儿玩得疲倦,欹藤chuáng少息,随手翻检chuáng边柱上日历,愀然改容叫道:“寒假只有一星期了!假期作业还未动手呢!”游戏的热度忽然为之降低。另一儿接着说:“我看还是未放假时快乐,一放假就觉得不过如此。现在反觉得比未放时不快乐。”这话引起了许多人的同情。
我虽不是学生,并不参与他们的假期游戏,但也是这话的同情者之一人。我觉得在人的心理上,预想往往比实行快乐。西人有“胜利的悲哀”之说。我想模仿他们,说“实行的悲哀”,由预想进于实行,由希望变为成功,原是人生事业展进的正道。但在人心的深处,奇妙地存在着这种悲哀。
现在就从学生生活着想,先举星期日为例。凡做过学生的人,谁都能首肯,星期六比星期日更快乐。星期六的快乐的原因,原是为了有星期日在后头;但是星期日的快乐的滋味,却不在其本身,而集中于星期六。星期六午膳后,课业未了,全校已充满着一种弛缓的空气。有的人预先作归家的准备;有的人趁早作出游的计划!更有性急的人,已把包裹洋伞整理在一起,预备退课后一拿就走了。最后一课毕,退出教室的时候,欢乐的空气更加浓重了。有的唱着歌出来,有的笑谈着出来,年幼的跳舞着出来。先生们为环境所感,在这些时候大都暂把校规放宽,对于这等骚乱佯作不见不闻。其实他们也是真心地爱好这种弛缓的空气的。星期六晚上,学校中的空气达到了弛缓的极度。这晚上不必自修,也不被严格地监督。学生可以三三五五,各行其游息之乐。出校夜游一会也不妨,买些茶点回到寝室里吃也不妨,迟一点儿睡觉也不妨。这一huáng昏,可说是星期日的快乐的最中了。过了这最中,弛缓的空气便开始紧张起来。因为到了星期日早晨,昨天所盼望的佳期已实际地达到,人心中已开始生出那种“实行的悲哀”来了。这一天,或者天气不好,或者人事不巧,昨日所预定的游约没有畅快地遂行,于是感到一番失望。即使天气好,人事巧,到了兴尽归校的时候,也不免尝到一种接近于“乐尽哀来”的滋味。明日的课业渐渐地挂上了心头,先生的脸孔隐约地出现在脑际,一朵无形的黑云,压迫在各人的头上了。而在游乐之后重新开始修业,犹似重新挑起曾经放下的担子来走路,起初觉得分量格外重些。于是不免懊恨起来,觉得还是没有这星期日好,原来星期日之乐是决不在星期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