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外阅世_丰子恺【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子恺

  孩子们没心相起来,虽在废墟中,也能利用瓦砖为玩具而开始游戏。他们拾七粒小砖瓦,向阶沿石上磨一磨光,做成七只棋子模样,便以阶沿石为游戏场而“投七”了。投七之法先由一人用右手将七粒砖头随意撒散在阶沿上,然后选取其中一粒,向上抛起,趁这空的机会,向下摸取另一粒砖头,然后回过手来,接取上面落下来的那一粒。手中就拿着两粒砖头了。再把其中一粒向上抛起,乘机向下摸取一粒,回过手来接了上面落下来的一粒,于是手中就拿着三粒砖头了。这样抛过六次之后,七粒砖头全都在手。以上算是一番辛苦的工作,以后便是收获了。但收获不是完全享乐,仍须得费些气力来背出斤数来。即将七粒砖头从手心里全都抛起,立刻翻转手背来接。接住几粒,便是收获几斤。孩子们的手背是凸起的,大都不会全部接住,四斤,五斤,已算是丰收了。一人收获之后,把七粒砖头jiāo与第二人,由他照样工作且收获。游戏者二人,三人,四人都可。预先议定三十斤为满,则轮流玩下去,先满三十的便是得胜。但规则很严:在工作中,倘接不住落下来的粒子,或在取子时带动了旁的粒子,其工作就失败,须得半途停工,把工具让给别人;而且以前收获所积蓄的斤数全部“烂光”。烂光,就是“作废”的意思。倘然满额的斤数定得很高,——例如五十斤为满,一百斤为满,这玩的工作就非常严重。到了功亏一篑的时候,尤加紧张。一不小心,就要遭逢“前功尽去”的不幸。其工作法也有种种,如上所述,一粒一粒地摸进手里去,是最简易的一法。更进步的,叫做“么二三”,就是第一次抛时摸取一粒。第二次抛时要摸取二粒,第三次抛时要摸取三粒。在这时候,撒子及撮子都要考虑。撒子时不可撒得太疏,亦不可撒得太密。太疏了,同时摸两粒三粒不易摸得到手;太密了,摸时容易带动旁的粒子。撮子时须考虑其余六子的位置,务使其余六子分作相当隔远的三堆,一粒作一堆,二粒作一堆,三粒作一堆,然后摸时可得便利。倘使撒得不巧,撮得不妥,玩这“么二三”时摸子就容易失败。少摸一粒,多摸一粒,或带动了旁的粒子,就前功尽去了。所以孩子们玩时个个抖擞jīng神,个个汗流满面。一切的“没心相”全被这手技竞争的兴味所打消了。

  近来大旱,河底向天,农人无处踏水,对秋收已经绝望,生活反而空闲。孩子们本来只要相帮大人刈草,送饭,现在竟一无所事了。但chūn间收下来的蚕豆没有吃完,一时还不会饿死。在这坐以待毙的时期,笑也不成;哭也没用,只是这些悠长如小年的日子无法过去,“没心相”之苦真难禁受。就有种种简单的游戏发现在日暮途穷的乡村间。这好比囚徒已经被判死刑,而刑期未到。与其在牢中哭泣,倒不如大家寻些笑乐吧。都会里用自来水的人闻知乡间大旱,在其同情的想像中,大约以为农家的人一天到晚在那里号哭;或枕借地在那里饿死了。其实不尽然,号哭的饿死的固然有,但闲着,笑着,玩着而待毙的也还不少。不过这种种玩笑乐实比号哭与饿死更加悲惨!

  ①捉草,方言,意即割草。

  ②“没心相”,方言,意即无聊。

  ③板要,方言,意即一定要。

  晨梦

  我常常在梦中晓得自己做梦。晨间,将醒未醒的时候,这种情形最多,这不是我一人独有的奇癖,讲出来常常有人表示同感。

  近来我尤多经验这种情形:我妻到故乡去作长期的归宁,把两个小孩子留剩在这里,jiāo托我管。我每晚要同他们一同睡觉。他们先睡,九点钟定静,我开始读书,作文,往往过了半夜,才钻进他们的被窝里。天一亮,小孩子就醒,像鸟儿地在我耳边喧聒,又不绝地催我起身。然这时候我正在晨梦,一面隐隐地听见他们的喧聒,一面作梦中的遨游。他们叫我不醒,将嘴巴合在我的耳朵上,大声疾呼“爸爸!起身了!”立刻把我从梦境里拉出。有时我的梦正达于兴味的高cháo,或还没有告段落,就回他们话,叫他们再唱一曲歌,让我睡一歇,连忙蒙上被头,继续进行我的梦游。这的确会继续进行,甚且打断两三次也不妨。不过那时候的情形很奇特:一面寻找梦的头绪,继续演进,一面又能隐隐地听见他们的唱歌声的断片。即一面在热心地做梦中的事,一面又知道这是虚幻的梦。有梦游的假我,同时又有伴小孩子睡着的真我。

  但到了孩子大哭,或梦完结了的时候,我也就毅然地起身了。披衣下chuáng,“今日有何要务”的真我的正念凝集心头的时候,梦中的妄念立刻被排出意外,谁还留恋或计较呢?

  “人生如梦”,这话是古人所早已道破的,又是一切人所痛感而承认的。那么我们的人生,都是———同我的晨梦一样——在梦中晓得自己做梦的了。这念头一起,疑惑与悲哀的感情就支配了我的全体,使我终于无可自解,无可自慰。往往没有穷究的勇气,就把它暂搁在一旁,得过且过地过几天再说。这想来也不是我一人的私见,讲出来一定有许多人表示同感吧!

  因为这是众目昭彰的一件事:无穷大的宇宙间的七尺之躯,与无穷久的浩劫中的数十年,而能上穷星界的秘密,下探大地的宝藏,建设诗歌的美丽的国土,开拓哲学的神秘的境地。然而一到这脆弱的躯壳损坏而朽腐的时候,这伟大的心灵就一去无迹,永远没有这回事了。这个“我”的儿时的欢笑,青年的憧憬,中年的哀乐,名誉,财产,恋爱……在当时何等认真,何等郑重;然而到了那一天,全没有“我”的一回事了!哀哉,“人生如梦!”

  然而回看人世,又觉得非常诧异:在我们以前,“人生”已被反复了数千万遍,都像昙花泡影地倏现倏灭。大家一面明明知道自己也是如此,一面却又置若不知,毫不怀疑地热心做人。——做官的热心办公,做兵的热心体操,做商的热心算盘,做教师的热心上课,做车夫的热心拉车,做厨房的热心烧饭……还有做学生的热心求知识,以预备做人,——这明明是自杀,慢性的自杀!

  这便是为了人生的饱暖的愉快,恋爱的甘美,结婚的幸福,爵禄富厚的荣耀,把我们骗住,致使我们无暇回想,流连忘返,得过且过,提不起穷究人生的根本的勇气,糊涂到死。

  “人生如梦!”不要把这句话当作文学上的装饰的丽句!这是当头的棒喝!古人所道破,我们所痛感而承认的。我们的人生的大梦,确是——同我的晨梦一样——在梦中晓得自己做梦的。我们一面在热心地做梦中的事,一面又知道这是虚幻的梦。我们有梦中的假我,又有本来的“真我”。我们毅然起身,披衣下chuáng,真我的正念凝集于心头的时候,梦中的妄念立刻被置之一笑,谁还留恋或计较呢?

  同梦的朋友们!我们都有“真我”的,不要忘记了这个“真我”,而沉酣于虚幻的梦中!我们要在梦中晓得自己做梦,而常常找寻这个“真我”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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