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山过岭了好几天,最后逶迤下山,到云谷寺投宿。这云谷寺位在群山之间的一个谷中。由此再爬过一个眉毛峰,就可以回到huáng山宾馆而结束游程了。我这天傍晚到达了云谷寺,发生了一种特殊的感觉,觉得心情和过去几天完全不同。起初想不出其所以然,后来仔细探索,方才明白原因:原来云谷寺位在较低的山谷中,开门见山,而这山高得很,用“万丈”、“插云”等语来形容似乎还嫌不够,简直可用“凌霄”、“bī天”等字眼。因此我看山必须仰起头来。古语云:“高山仰止”,可见仰起头来看山是正常的,而低下头去看山是异常的。我一到云谷寺就发生一种特殊的感觉,便是因为在好几天异常之后突然恢复正常的缘故。这时候我觉得异常固然可喜,但是正常更为可爱。我躺在云谷寺宿舍门前的藤椅里,卧看山景,但见一向异常地躺在我脚下的白云,现在正常地浮在我头上了,觉得很自然。它们无心出岫,随意来往;有时冉冉而降,似乎要闯进寺里来访问我的样子。我便想起某古人的诗句:“白云无事常来往,莫怪山僧不送迎。”好诗句啊!然而叫我做这山僧,一定闭门不纳,因为白云这东西是很cháo湿的。
此外也许还有一个原因:云谷寺是旧式房子,三开间的楼屋。我们住在楼下左右两间里,中央一间作为客堂;廊下很宽,布设桌椅,可以随意起卧,品茗谈话,饮酒看山,比过去所住的文殊院、北海宾馆、huáng山宾馆趣味好得多。文殊院是石造二层楼屋,房间像轮船里的房舱或火车里的卧车:约一方丈大小的房间,中央开门,左右两chuáng相对,中间靠窗设一小桌,每间都是如此。北海宾馆建筑宏壮,房间较大,但也是集体宿舍式的:中央一条走廊,两旁两排房间,间间相似。huáng山宾馆建筑尤为富丽堂皇,同上海的国际饭店、锦江饭店等差不多。两宾馆都有同上海一样的卫生设备。这些房屋居住固然舒服,然而太刻板,太洋化;住得长久了,觉得仿佛关在笼子里。云谷寺就没有这种感觉,不像旅馆,却像人家家里,有亲切温暖之感和自然之趣。因此我一到云谷寺就发生一种特殊的感觉。云谷寺倘能添置卫生设备,采用些西式建筑的优点:两宾馆的建筑倘能采用中国方式,而加西洋设备,使外为中用,那才是我所理想的旅舍了。
这又使我回想起杭州的一家西菜馆的事,附说在此:此次我游huáng山,道经杭州,曾经到一个西菜馆里去吃一餐午饭。这菜馆采用西式的分食办法,但不用刀叉而用中国的筷子。这办法好极。原来中国的合食是不好的办法,各人的唾液都可能由筷子带进菜碗里,拌匀了请大家吃。西洋的分食办法就没有这弊端,很应该采用。然而西洋的刀叉,中国人实在用不惯,我们还是用筷子便当。
这西菜馆能采取中西之长,创造新办法,非常合理,很可赞佩。当时我看见座上多半是农民,就恍然大悟:农民最不惯用刀叉,这合理的新办法显然是农民教他们创造的。
第四篇 心与物游(中)
不肯去观音院
普陀山,是舟山群岛中的一个岛,岛上寺院甚多,自古以来是佛教圣地,香火不绝。浙江人有一句老话:“行一善事,比南海普陀去烧香更好。”可知南海普陀去烧香是一大功德。因为古代没有汽船,只有帆船;而渡海到普陀岛,风làng甚大,旅途艰苦,所以功德很大。现在有了汽船,jiāo通很方便了,但一般信佛的老太太依旧认为一大功德。
我赴宁波旅行写生,因见chūn光明媚,又觉身体健好,游兴浓厚,便不肯回上海,却转赴普陀去“借佛游chūn”了。我童年时到过普陀,屈指计算,已有五十年不曾重游了。事隔半个世纪,加之以解放后普陀寺庙都修理得崭新,所以重游竟同初游一样,印象非常新鲜。
我从宁波乘船到定海,行程三小时;从定海坐汽车到沈家门,五十分钟;再从沈家门乘轮船到普陀,只费半小时。其时正值二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生日,香客非常热闹,买香烛要排队,各寺院客房客满。但我不住寺院,住在定海专署所办的招待所中,倒很清静。
我游了四个主要的寺院:前寺、后寺、佛顶山、紫竹林。前寺是普陀的领导寺院,殿宇最为高大。后寺略小而设备庄严,千年以上的古木甚多。佛顶山有一千多石级,山顶常没在云雾中,登楼可以俯瞰普陀全岛,遥望东洋大海。紫竹林位在海边,屋宇较小,内供观音,住居者尽是尼僧;近旁有cháo音dòng,每逢cháo涨,涛声异常洪亮。寺后有竹林,竹竿皆紫色。我曾折了一根细枝,藏在衣袋里,带回去作纪念品。这四个寺院都有悠久的历史,都有名贵的古物。我曾经参观两只极大的饭锅,每锅可容八九担米,可供千人吃饭,故名曰“千人锅”。我用手杖量量,其直径约有两手杖。我又参观了一只七千斤重的钟,其声宏大悠久,全山可以听见。
这四个主要寺院中,紫竹林比较的最为低小;然而它的历史在全山最为悠久,是普陀最初的一个寺院。而且这开国元勋与日本人有关。有一个故事,是紫竹林的一个尼僧告诉我的,她还有一篇记载挂在客厅里呢。这故事是这样:
千余年前,后梁时代,即公历九百年左右,日本有一位高僧,名叫慧锷的,乘帆船来华,到五台山请得了一位观世音菩萨像,将载回日本去供养。那帆船开到莲花洋地方,忽然开不动了。这慧锷法师就向观音菩萨祷告:“菩萨如果不肯到日本去,随便菩萨要到哪里,我和尚就跟到哪里,终身供养。”祷告毕,帆船果然开动了。随风漂泊,一直来到了普陀岛的cháo音dòng旁边。慧锷法师便捧菩萨像登陆。此时普陀全无寺院,只有居民。有一个姓张的居民,知道日本僧人从五台山请观音来此,就捐献几间房屋,给他供养观音像。又替这房屋取个名字,叫做“不肯去观音院”。慧锷法师就在这不肯去观音院内终老。这不肯去观音院是普陀第一所寺院,是紫竹林的前身。紫竹林这名字是后来改的。有一个人为不肯去观音院题一首诗:
借问观世音,因何不肯去?
为渡大中华,有缘来此地。
如此看来,普陀这千余年来的佛教名胜之地,是由日本人创始的。可见中日两国人民自古就互相jiāo往,具有密切的关系。我此次出游,在宁波天童寺想起了五百年前在此寺作画的雪舟,在普陀又听到了创造寺院的慧锷。一次旅行,遇到了两件与日本有关的事情,这也可证明中日两国人民关系之多了。不仅古代而已,现在也是如此。我经过定海,参观渔场时,听见渔民说起:近年来海面常有飓风bào发,将渔船chuī到日本,日本的渔民就招待这些中国渔民,等到风息之后护送他们回到定海。有时日本的渔船也被飓风chuī到中国来,中国的渔民也招待他们,护送他们回国。劳动人民本来是一家人。
不肯去观音院左旁,海边上有很长、很广、很平的沙滩。较小的一处叫做“百步沙”,较大的一处叫做“千步沙”。cháo水不来时,我们就在沙上行走。脚踏到沙上,软绵绵的,比踏在芳草地上更加舒服。走了一阵,回头望望,看见自己的足迹连成一根长长的线,把平静如镜的沙面划破,似觉很可惜的。沙地上常有各种各样的贝壳,同游的人大家寻找拾集,我也拾了一个藏在衣袋里,带回去作纪念品。为了拾贝壳,把一片平沙踩得破破烂烂,很对它不起。然而第二天再来看看,依旧平静如镜,一点伤痕也没有了。我对这些沙滩颇感兴趣,不亚于四大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