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外阅世_丰子恺【完结】(59)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子恺

  放假的一天,我背了这只宽紧带结成的无形大袋子而欣然地回家。回到半年不见的家里,觉得样样新鲜,暂把这无形的大袋搁一搁再说。初到的几天因为路途风霜,当然完全休息。后来多时不见的姑母来做客了,母亲热诚地招待她,假期中的我当然奉陪,闲谈几天。后来姑母邀请我去做客,母亲说我年年出门求学,难得放假回家,至亲至眷应该去访问访问,我一去就是四五天乃至六七天。回家又应该休息几天。后来,天气太热,中了暑发些轻痧,竹榻上一困又是几天。病起又休息几天。本镇有戏文,当然去看几天。戏文场上遇见几位小学时代的同学,多时不见,留着款待几天。送往了同学,迎来了一年不见的二姐,姐丈,和外甥们,于是杀jī置酒,大家欢聚半个月乃至二十天。二姐回家时带了我去,我这回做客一去又是四五天乃至六七天。回家当然又是休息几天。屈指一算,离暑假开学已经只有十来天了。横竖如此,这十来天索性闲玩过去吧。到了开学的前一天,我整理行装,看见于假前所记录着的一纸假期工作表,所准备着的一束假期应读的书,所选定着的假期中拟制之玩具的说明图,都照携回家时的原样放置在网篮里,搁置在书桌旁的两只长凳上,上面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尘。蹉跎的懊恼和乐尽的悲哀jiāo混在我的心头,使我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快。次日带了这种不快而辞家到校,重新开始那囚犯似的学校生活。

  第二次假期前几天,我仍是那样地欢喜,再结起一只宽紧带的大袋子来,又把预定的假期工作多多益善地装进去,背了它欣然地回家。我的意思以为第一次没有经验,安排得不好,以致蹉跎过去;这回我定要好好地安排:客人不必多应酬,或竟不见;做客少住几天,或竟不去;戏不应该看;病不应该生。这样安排,一定有许多书好看,许多事可做。然而回到家里,不知怎样一来,又同第一次一样,这里几天,那里几天,距开学又只十来天了。于是再带了蹉跎的懊恼和乐尽的悲哀所混成的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快而整理行装,离家到校。

  这样的经验反复了数次,我方才悟到预期的不可靠与事实的无可奈何,于是停止这种如意算盘。青年人少不更事,往往向美丽的未来中打很大的如意算盘。他们以为假期有五六十天的悠长的日月,看薄薄的几册书,算什么呢?然而日子自己会很快地过去,而书的page〔页〕不会自动地翻过。宽紧带的袋子看似可以无限地装得进去,但毕竟是硬装的,原来的容量其实很小。我经验了几次如意算盘的失败之后,才知道凡事须靠现在努力工作。现在工作一小时,得益一小时,工作二小时,得益二小时。与其费心于未来的预期,不如现在拿这点工夫来用功。以后每逢假期,我不再准备假期工作。遵守西洋格言Workwhilework,playwhileplay①的教训,我预备玩过一暑假。却不意在暑假中也看完了几部小说。开学时回顾,好像得了一笔意外的收入,格外愉快。

  青年们在校时不用功,往往预期出校后自行补修;或者在就业后抽闲补习。他们打定了这个如意算盘之后,在校时索性不用功了。他们想:出校后岁月悠长,无拘无束;横竖要从头补修过!现在索性放弃吧。但是,据我所见,他们这预期往往同我的假期工作的预期同一运命,总是不会实践的。他们没有预计到出校后的种种繁忙,同我没有预计到假期回家后的种种应酬一样。职业,生计,恋爱,婚姻,子女,……种种人事拥挤在他们出校后的日月中,使他们没有工夫补修在校时未了的课业。试看社会上就业的成人们的学问知识,恐怕十人中有九人所有的只是青年时代在学校中所收得的一点。靠出校后自己补修而增进学识的,十人中不过一人而已。可知青年求学时代所获得的一点学识,是人生教养的基本。后来的见闻虽然也使你增进些知识,但只是枝叶,人生修养的基本只限于青年求学时代所得的一点。

  我自己青年时代没有好好地受教育,年长后常感知识不全之苦。几何三角的问题我不会解,物理化学的公式我看不懂,专门科学的书我都读不下去。屡次希望补修,至今不能实践。古人云:“看来四十犹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我离四十只有两年,大概此生不会有能解三角几何问题,能懂物理化学公式,能读专门科学书籍的日子了!人生倘有来世,我的来世倘能没人,投了人倘能记忆这篇文章,我定要好好地度送我的青年时代,多收得些学识,造成一个人生的巩固的基础。我此生中的青年已经过去,无法挽回,只有借了惜chūn的题目,在这里痛惜一下算了。假如这些话能给正在青年期的读者们一些警励,那便似以前在假期中看完了几部小说,好像得了一笔意外的收入,格外愉快。

  注释:

  ①英国谚语,大意是:该玩时痛快地玩,该工作时专心工作。

  蜜蜂

  正在写稿的时候,耳朵近旁觉得有“嗡嗡”之声,间以“得得”之声。因为文思正畅快,只管看着笔底下,无暇抬头来探究这是什么声音。然而“嗡嗡”,“得得”,也只管在我耳旁继续作声,不稍间断。过了几分钟之后,它们已把我的耳鼓刺得麻木,在我似觉这是写稿时耳旁应有的声音,或者一种天籁,无须去探究了。

  等到文章告一段落,我放下自来水笔,照例伸手向罐中取香烟的时候,我才举头看见这“嗡嗡”“得得”之声的来源。原来有一只蜜蜂,向我案旁的玻璃窗上求出路,正在那里乱撞乱叫。

  我以前只管自己的工作,不起来为它谋出路,任它乱撞乱叫到这许久时光,心中觉得有些抱歉。然而已经挨到现在,况且一时我也想不出怎样可以使它钻得出去的方法,也就再停一会儿,等到点着了香烟再说。

  我一边点香烟,一边旁观它的乱撞乱叫。我看它每一次钻,先飞到离玻璃一二寸的地方,然后直冲过去,把它的小头在玻璃上“得,得”地撞两下,然后沿着玻璃“嗡嗡”地向四处飞鸣。其意思是想在那里找一个出身的dòng。也许不是找dòng,为的是玻璃上很光滑,使它立脚不住,只得向四处乱舞。乱舞了一回之后,大概它悟到了此路不通,于是再飞开来,飞到离玻璃一二寸的地方,重整旗鼓,向玻璃的另一处地方直撞过去。因此“嗡嗡”“得得”,一直继续到现在。

  我看了这模样,觉得非常可怜。求生活真不容易,只做一只小小的蜜蜂,为了生活也须碰到这许多钉子。我诅咒那玻璃,它一面使它清楚地看见窗外花台里含着许多蜜汁的花,以及天空中自由翱翔的同类,一面又周密地拦阻它,永远使它可望而不可即。这真是何等恶毒的东西!它又仿佛是一个骗子,把窗外的广大的天地和灿烂的chūn色给蜜蜂看,诱它飞来。等到它飞来了,却用一种无形的阻力拦住它,永不使它出头,或竟可使它撞死在这种阻力之下。

  因了诅咒玻璃,我又羡慕起物质文明未兴时的幼年生活的诗趣来。我家祖母年年养蚕。每当蚕宝宝上山的时候,堂前装纸窗以防风。为了一双燕子常要出入,特地在纸窗上开一个碗来大的dòng,当作燕子的门,那双燕子似乎通人意的,来去时自会把翼稍稍敛住,穿过这dòng。这般情景,现在回想了使我何等憧憬!假如我案旁的窗不用玻璃而换了从前的纸窗,我们这蜜蜂总可钻得出去。即使撞两下,也是软软地,没有什么苦痛。求生活在从前容易得多,不但人类社会如此,连虫类社会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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