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_叶广芩 【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总之,因了huáng四咪,金家几个兄弟从此视若仇敌,谗口嗷嗷,大有割席分坐、夙世冤家的劲头儿。huáng四咪在弟兄之间却游刃有余,周旋巧妙,或跟老二去什刹海溜冰,或陪着老三去开明戏院听戏,有时也跟老四逛逛京西妙峰山什么的。huáng四咪手段的高明在于她让哥儿三个都认为她和自己是真心好,所以也都拿出真心来待她,仅她生日那天,金家的寿桃就送了三份。三个兄弟中,老三舜錤知书达理,行为上多少有些检点收敛,但他的媳妇静蕴却是个满不在乎的人,她认为丈夫捧女戏子乃“文明”之举,是在给金家撑脸,她丈夫就是把huáng四咪娶进门来也不是什么大错,她娘家的父亲有福晋一个、侧福晋仨,收房的丫头又有三四个,妻妾再多,她的母亲照样是贝勒府说一不二的女主人,这才是家族兴旺的表现,就是在金家,小偏院里至今不是还住着一位祖父遗下的无人理睬的小妾吗?在她与舜錤的婚姻中,她的嫡妻位置是任何人也动摇不了的。这点她很有自信,所以她对于舜錤的所作所为,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从无过多gān预。

  父亲曾有一段时间在南方工作,这就给了哥儿几个恣意放纵、自由驰骋的天地。那段时间他们与huáng四咪的来往频繁而热烈,常有夜不归宿的事情发生。只要一聚首便是争吵,为huáng四咪而争吵,于是就发生了摔碗的事情。据母亲回忆说。北平一解放,huáng四咪就销声匿迹了,老四曾去斜街找过几次,那座大院早已换了主人,变作了军管会的办事处。后来哥儿三个成了家,搬出去了,但逢年聚首的时候只要父亲不在,仗还是要开的,而且每回开仗都打得莫名其妙,谁也不将原委言透,似乎一切也不尽全是为了huáng四咪。

  三

  战争在“文革”时期达到白热化程度。

  那时亲戚们对金家都避之犹恐不及,连篇累牍的檄文,大轰大嗡的气势,搞得人神魂不安。

  一天下午,天很冷,有风,顺福来了,穿着件黑棉袄,花白的头发蓬着,眼角仍旧烂着,胳膊上那个鲜亮的造反红袖箍让人十分触目惊心。母亲不知顺福所来何为,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有准谱儿,但顺福一声“表姑”,却叫得我母亲差点掉下眼泪来。母亲让他快别这么叫,免得受牵连。顺福说他不怕,他是贫农,解放时划成分,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只有几个孩子跟一筐碗,连那虚胖的老婆也没能留住,他这样的人不当贫农谁当贫农?母亲提醒说他还做过伪警察。他说不碍事儿,政府有政策,旧社会的一般警察共产党不予追究,当过队长以上的才算事儿,他那时不过是最底下的小喽啰罢了。母亲说没事儿就好,接下来就张罗着为他做炸酱面。顺福说有日子没吃母亲烙的chūn饼了。母亲说chūn饼不是一半天能做出来的,什么时候那哥儿几个凑齐了给你们好好做一顿吃。

  顺福听母亲提那哥儿几个,这才说明来意。原来他是找舜镈,让舜镈写个条子证明枪的确是丢了的事,要不他在造反派跟前说不清楚,就是他的贫农身份也保护不了他。母亲一听,当时脸色儿就变了,说金家成分高,这次运动受冲击是难免的,劝顺福不要雪上加霜再提什么枪的事。顺福说不是他要提,是事情bī到这一步了,那个一解放就没了影儿的huáng四咪实际是个国民党特务,斜街那所大院,曾经是国民党东城党部,解放军刚一围城,huáng四咪就随着党部撤到台湾去了,演文明戏不过是一种职业掩护。huáng四咪在金家发展了老二、老三、老四三个三青团员,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现在共产党追查huáng四咪的事儿,要过关的不止是他顺福,他实在算不得什么,按老四的话说,他不过是五百年前的huáng鼠láng。要紧的是那几只见天儿跟huáng四咪鬼混的金钱豹,他们要说清自己恐怕得费点儿jīng神。

  顺福走后,母亲有些六神无主,天快黑的时候让我赶快将老二、老三、老四叫回来。看母亲那yīn沉的脸色,我也体味到事情的严重,不敢耽搁,在北京东西南北一通猛跑,晚上十点来钟的时候才把那哥儿三个攒回金家老宅。应该说那是一次“反革命的串联”,是国民党向共产党负隅顽抗、订立攻守同盟的黑会,以我后来检查jiāo代的话说,是我充当了国民党反动派的联络员,立场已经彻底站到阶级敌人一边去了。我至今认为以后对我的一切惩罚都不冤,亲情和政治相比,后者比前者更主要,但那时我却是真真地忘了政治。《四郎探母》杨延辉招赘番邦。等于投敌叛国,回来探望母亲,母子虽然相认,终归还是挨了一个大嘴巴,——不能因了亲情便使得一切都变得含混不清,这个道理该永远记着。

  那天晚上,听了huáng四咪的事,老二、老三、老四的脸都显得发青发绿,你看我,我看你,十分地无可奈何。舜錤胆小,自从知道要追查huáng四咪的事就开始浑身发抖,衣裳索索的,连那椅子也跟着吱呀呀地响。舜镈不说话,绷着脸坐在那里只往嘴里灌酽茶,老四舜镗问他枪的事,他也不言语。在我的印象中,整整一个晚上,他没有说过一两句完整的话。我由此作出推断,这个老二大概摊的事儿最多。老四舜镗像只láng一样在屋里转来转去,从桌子到门,又从门到桌子,没有一刻停歇。母亲说,老四你别转了,你这么转我眼晕。舜镗这才坐下来,坐也只坐了一会儿,不到两分钟他又站起来开始转了。母亲看他的样子可怜,便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为这个huáng四咪你们的父亲也给你们开过会。敲打过你们,竟没人听他一句话……

  三个人都不言语。

  夜已经很深了。起了风,后院那些树在风中发出呼呼的声响,院中立靠在墙上的洗衣服的盆被刮倒了,咣啷啷的一声,吓得人一震。舜镗说他要回去了,明天一大早还得上班。舜錤也说走。母亲没留他们。屋里只剩了舜镈,他说他想在家里住几天。母亲知道,他才离过婚,回去也是一个人,便让我在后院小屋为他安顿铺盖。

  我一边铺chuáng一边对舜镈说,二哥,你们真的参加过三青团呀?舜镈说,见他的鬼,我知道三青团是谁?我说,huáng四咪值得你们哥儿三个这么费jīng气神儿,可见魅力之大,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女人。舜镈说,我倒真没料到她是那边的人,她不像特务啊!我说,她要像特务,也不会当女特务了。舜镈说,huáng四咪是个很随和的人,比那个姓柳的随和多了。我说,这话我信,能让顺福也为之倾心的女人足见心理学学得好,她能使自己适应各个层次,换句话说,她是受过训练的。舜镈说抛开政治来说,huáng四咪还是个可人的女子,他这一辈子也就遇上huáng四咪这样一个真正能让他动心的女性,偏偏还是个特务。那晚在小屋里,是舜镈跟我说话最多的一次,但总共归纳起来也不过七八句。他死以后,我仔细分析过这七八句话。竟寻不出他为年轻时的荒唐而懊悔的成分,寻不出成为以后诸多罪名的根据。他内心的深处,还是被那个huáng四咪迷惑着,所以那枪的事,我也料定是他和huáng四咪把顺福装进去了。

  大字报、专案组随着萧萧的秋风而来,老二、老三、老四和顺福,都以极快速度进入了各自所属单位的专政队。顺福的贫农身份如纸做的保护伞,在疾风bào雨中屁事不顶,他成了“阶级异己分子”,性质比原来就是坏人的金家哥仨更为严重。为此他很愤怒,为了证明造反派抓错了人,为了证明他是无产阶级的一员,他开始了全面彻底的揭发。不会写字的他,口头jiāo代后只知在记录上接手印,按了多少印他已记不清了,因为他的记忆力很差。专案人员提出上午jiāo代的与下午jiāo代的相互矛盾,他也不管,一切都顺着办案人的提示与想法走。比如专案组人让他回忆舜镈有无血债问题,他会不假思索地说有,而且有鼻子有眼地说舜镈与huáng四咪借他的枪不是去德胜门外打兔子而是去打共产党。并且那枪至今私藏在舜镈处。人家问在斜街的大院里当年都有谁在排戏,他也会立即列举出一大堆平日向往已久又见不着的名人,如杨月楼、马连良什么的,他所提供的人有的在光绪年间就已作古,却又在国民党的党部出现,风马牛不相及,让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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