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_叶广芩 【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二娘的病越发沉重,家中卖东西的频率在加快,或是刘妈,或是我母亲,三五天便要夹着小包袱出去一趟。厨子老王已被打发回家,母亲开始下厨操持起一家的伙食。母亲蒸的窝头死硬,发糕也酸唧唧的让人提不起胃口。母亲偶尔给二娘做碗热汤面,还偷偷摸摸不让我看见。防贼一样地防着我。那面二娘每每吃两口就撂下筷子,推给母亲说,给丫丫吃了吧,那只小耗子……得加点儿料……母亲说,一只耗子,加什么料?小孩子家捎带着养活就行了。二娘说,吃不下了……我的寿数怕已经到了,这辈子命中该吃的饭已经够数了……母亲和刘妈听了就哭。二娘从此常常昏睡不醒,神志也渐渐恍惚,有时我趴在她的chuáng前跟她说话,她也浑然不觉。

  二

  一个雨水绵绵的早晨,我在后园的亭子里摆弄我的小布人儿。那小布人儿是母亲为我缝制的,肚子、胳膊和腿里塞的都是旧棉花,直挺挺的不能打弯。小布人儿的脸是老三给我画的,他说是照着他媳妇静蕴的脸画的,所以我的小布人儿有一张死人的脸。我的小布人儿眼睛很大很圆,白眼珠多黑眼珠少,鼻子是两个小墨点,嘴是铅笔头蘸了红印泥点上去的,怪诞得有点像八月十五供的兔儿爷。我把小布人儿看做我的孩子,用手绢把它包裹起来抱在怀里哄着。给它唱“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唱归唱,只要我一看见那张脸心里就别扭,不知它究竟是我的孩子还是老三的媳妇。

  那天早晨的雨下得极没有名堂,我进亭子时太阳还在房脊上探头探脑地瞅我,转眼就成了雨,雨水顺着亭角淌下,流成了一条线,整个园子里都弥漫着烟雾一样的雨气。我怀里的“孩子”忽然变作了舜錤的媳妇,它挤眉弄眼地看着我,这使我害怕,我就一下子把它扔到雨地里,让冷雨去浇它。我极希望母亲来接我,把我从这雨水围困的亭子里,从舜錤媳妇的搅扰下救出去。但母亲没有来,周围只是单调而枯燥的雨声,我陡然感到寂寞无比,且觉心空如洗,便一动不动地坐在亭子的地上,犹如老僧入定了。

  这一定,就定了许久。后来我看见刘妈打着雨伞,来到后园,东张西望地看了半天,我料定她是来找我的,因为已经入定,便懒得答理她,单等着她找到我。孰料刘妈并没有找我的意思,她在假山那儿站了一会儿,便径直向园东的小角门走去……

  小角门通向邻家的后花园,邻家过去是袁世凯的管家沈致善的产业。沈致善在袁家极得信任。所管的是账房、房产,包括置办姨太太和丫头诸多事务。我们家是2号,他们家是l号,彼此紧紧相连。论宅门,他们家的大门是黑的,没有高台阶,门与院墙相齐,有种克勤克俭的谦恭;我们家的门是红的,有高台阶,有上马石,大门闪进半间屋子,给人一种退后半步,引而不发的威严。刘妈说,大街门往里闪得越深,级别越高,那些小家小户的谁敢把大门往里盖?就是隔壁沈家,有钱怎么着,有钱也不行。我对街门的深浅没兴趣,所感兴趣的是后头的园子,论街门沈家没我们家气派,但论园子我们家却比人家差远了。沈家的园子里不惟有假山,还有木头的小楼,有鱼池,池上有石头桥。最可贵的是东墙槐树上还拴着一架秋千,随风dàng呀dàng的,极吸引人。

  两家后园留此门相通,缘起于我的大爷。那位大爷用祖母的话说是个不肖之子,他为袁世凯gān事,跟隔壁的沈致善拜过把兄弟,为此清廷对我们家很有看法,皇太后隆裕曾把我的祖父叫进宫去,当面训斥,让我的祖父下不来台,回来后自愧教子无方,再不见人,说丢不起这面子。祖父去世前,就传授爵位之事,上书宗人府,言传贤不传长。请朝廷将将军封号赐给四子,即我的父亲。大爷对祖父的做法毫不理会,依旧我行我素,与沈致善频频接触,后园特意留的这个小角门为的是时常走动,往来方便。袁世凯称帝时大爷竟死了。刘妈常说,这个小门是个祸害,没有它老太太不会死。二格格也不会出走,应该堵了才是。话是这么说。却迟迟没见行动,只是门上加了一把锁,长年不开,使得我打生下来就没机会到东边园子里去游玩过。

  现在刘妈竟然冒着雨将小门打开,神出鬼没地到那边去了,不知搞的什么名堂。我满怀期待地等在亭子里,浮想联翩。我想,接下来该像戏文里演的那样,刘妈引进一个年轻美貌的落难公子,下面该是小姐花园赠金……只是这小姐。这小姐该是我呀……我的心开始咚咚跳起来,脸也憋得通红,想那公子来到亭中我当如何答对,投钱相赠,让刘妈去偷两个鼻烟壶倒是上好之策……

  我正云山雾罩地想入非非,“芳心”大乱时,只见刘妈领着一个妇人和一个男孩偷偷摸摸地由角门进来了,那妇人用伞遮着脸,罩护着孩子,蹑手蹑脚地随在刘妈身后,奔西跨院去了,看来是冲着二娘屋去的。如果当时我知道随刘妈而来的是二格格舜镅,我一定会不顾雨幕,跟过去看个究竟,一睹美人之风采。以偿昔日之夙愿。可惜并没人给我介绍,这一错过竟与二格格失之jiāo臂,终生不得相认。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孩子不堪寂寞,冒着雨跑到园子里来了,他先围着假山转了一圈,又蹲下来摸了摸梅树下湿漉漉的石凳,终于寻寻觅觅地朝凉亭走来。

  我冲他喊,呔,你是谁?他发现了我,想躲,露出一副极心虚的神态。

  我说。你过来!

  他犹豫了一下,终归还是过来了。

  看年龄,他比我大不了两三岁,穿的却是西服,质地不错,脚上是一双在当时尚不多见的小皮鞋。只那双小皮鞋便让我嫉妒,那是我从未穿过的东西。我只穿母亲做的红鞋,有时上面绣两只蝙蝠,有时绣两只小老鼠,布鞋与皮鞋相比,在气势上差得太远,所以我也不得不在语调上放缓和了些。

  我问他是谁,他说他叫沈继祖。

  我问,沈继祖是谁?

  他显得有些不自在,似乎启齿艰难。突然话锋一转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耗子丫丫。

  呸,耗子丫丫是你叫的吗!我很恼,同时对他脚下皮鞋的崇拜之情也dàng然无存。我说,你从哪儿来的?看你偷偷摸摸像个贼!他说他不是贼。我说,不是贼为什么不走正道儿,要溜后门?他一时语塞,翻着眼答不出话来,最后嗫嚅着说。我们家住西城……我们家有钱,不是贼……我想起刘妈的话,便说,你们家有钱,你们家的街门能退后半间,还有上马石吗?他想了想说他们家压根儿没有大街门。我说,没街门难道你们家院子连着大街?他说他们家的门是铁栅栏,站在院里就可以看见大街,站在他们家二楼阳台上也能看见大街。能看见大街的门又让我向往和嫉妒,特别是还有什么二楼阳台。我们家若有,我大可不必发愁因为贪恋街上的景致而被老三抓小jī一样抓回来了。

  对方看出我的神情,马上讨好地说,你们的院子大,树也很多,这些我们家没有。我说,当然,我们过去是皇上的亲戚呢,我爸爸还当过大将军……问及对方的爸爸,他有些闪烁其辞,不作正面回答,后来被我bī问急了,才说,我妈不让说。我问他妈妈是谁,他说,老家儿的名讳不是小辈儿能叫的。我说,你总得有个来头儿吧,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说他应该管我叫小姨,他妈说过,金家的耗子丫丫是他小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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