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继祖撑开伞走了,我看见那张黑布伞已退了色,还有针线的痕迹,也看见他衣服的袖口被磨秃了边,那冒雨而行的步履已显出老态,与穿着西装皮鞋,在亭子里向我诉说“我们家有钱……”的沈继祖相比,此沈继祖已非彼沈继祖矣……
等沈继祖消失在人群中。我才想起竟忘了问他的情况,是啊,该问的太多,太多。
出了这样的事,导演只好准假。演职员们乐得清闲,家在北京的都回去了,外地的也相约了去逛商店,偌大拍摄场地只剩了我和导演两个人。导演用手叉着腰站在窗前看下雨,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开机那天没烧香,活该有此天劫,又说这大宅院的煞气太重,以后他再也不拍这样不瘟不火的戏了,要拍就拍武打片,火bào痛快,没有对话,拍不下去了就拉出几个来打一场……我说,你也不要说那样的话,gān什么都有突发事件,大伙儿连着gān了一个月,也该歇歇了,下雨未必就是坏事。导演说,你不管钱,自然不知经费的紧张,我现在是五内俱焚,一筹莫展。我说,你也别急,不就是几句词儿吗,今天晚上我把它弄出来,不误你明天早上的戏。导演说,今天晚上你不是去奔丧吗?我说,我搞不了不会托人吗?我的侄子是戏剧学院戏文系毕业的,我把大概情节一讲,他怎么也给你凑出来了。导演听了很高兴,问我的侄子是谁,我说是金昶,导演说他听说过这个名字,金昶写过不少戏,就催我快些回家去找金昶。
老三现在住在亚运村的高级公寓里,两个单元打通,曲里拐弯,房子不少,光厕所就有三个,所以我虽去过几次。终归也没闹清他家到底住了几间房。
几年前老三和他的儿子、媳妇挤在gān面胡同的单位宿舍里,两室一厅,五十六平方米。祖孙三代,也是甚不方便,闹哄哄的让人静不下心来。自打舜錤再娶以后,便搬出了戏楼胡同的旧宅,跟家里的联系就少了,后来又有了儿子有了孙子,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
那一年他添了孙子,我正巧也在北京,便去看他。gān面胡同那个小小的单元里满满当当堆的全是书,他和他的老伴儿蜗居在北边小屋,将南面大房腾给正坐月子的儿媳住。我的到来自然使舜錤很高兴,他张罗着要请我去东来顺吃涮羊肉,我说随便吃点儿什么都行。老三说大老远儿回来了,不吃点儿京城风味怎算回了家……老三越热情,其夫人便越冷淡,话里话外地说在外头吃不如家里吃舒服、卫生,家里什么都是现成的,也不费什么事儿……后续的三嫂从家世到本人自然与商业无半点瓜葛,其父是中学教员,本人是文化馆的gān部,小门小户出身有着小门小户的jīng细,不似金家子弟,动辄便是东来顺、萃华楼。老三仍坚持要去东来顺,嫂子劝阻不住,索性摊牌说,去东来顺四五个人没四百块下不来,有这四百块买回东西自己弄比什么不qiáng,怎净想着花那冤枉钱?老三说,下馆子有下馆子的气氛,我请舜铭吃东来顺的涮锅子,吃的就是这名气,就是这陈旧,老阿玛在的时候隔三差五领着我们俩去东来顺,他并没带着我们上gān面胡同的您这儿吃什么家常菜来。三嫂对我说,听听。你这个哥哥说话多噎人,想必你想得来,我跟他一块儿过受了他多少气。我说,三哥是心疼嫂子,怕嫂子受累。老三说,我怕谁受累也不怕她受累,她一天到晚小账算得jīng确到小数点以后几位,有天晚上十二点了还不睡,说是有笔账没对上,硬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帮她查账,查来查去,是忘了记一包甜面酱……
老三的话带有幽默成分在其中,但三嫂的脸面似乎有些挂不住了。说,谁能比得了你们金家,拿着玛瑙当抓子儿耍,各个儿都是不识柴米价儿的公子哥儿,眼下咱们都是拿gān薪水的,你就知道东来顺锅子好吃,可知道咱们月月的亏空是多少?这一说舜錤有点蔫儿,搭讪着说,也不是老去吃……我见状赶紧说去东来顺由我做东,又掏出五百元钱塞给嫂子,说是给刚出世的小侄孙的。三嫂哪里肯要,使劲推让,说她之所以说那些话是看姑爸爸不是外人,没别的意思。我说不是外人就更不用客气了。三嫂就把钱收了,说,客还是由你三哥请,哪儿有回北京了还让你掏钱的道理。
正说着,有文物部门来人,给老三送来六百元酬金,说是三百元是鉴定费,三百元是误餐补贴和车马费。老三说。不就是鉴定一个鼻烟壶吗,是不是古月轩的打眼一看便一目了然,一两句话的事儿,怎还收钱!管文物的人说,搁您是一目了然的事儿,搁咱们就是一辈子钻不完的学问,知识也是财富,以前体现不出这一点,现在社会发展了,应该给知识以应有的价值体现。
老三还是不收,金昶就由屋里出来劝他爸爸把钱收下。舜錤把脸转向我,我说该收,劳动所得,理所当然。老三听了摇头,说他想不通。文物部门的人见状,就把钱jiāo给金昶,让金昶代他父亲签了字。管文物的人走了以后,老三还为那钱犹豫,认为这钱收得不合适。金昶说,合适不合适不再细论,咱们就用它去东来顺请姑爸爸,都吃进肚了,眼不见心不想了。
大家都说好,一行人就奔了东来顺,六百块钱吃得很是舒畅。席间,老三用筷子由沸汤里捞出一箸颤巍巍的嫩羊肉,却忽然问我,你说那钱咱真该收?我被芝麻烧饼噎得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老三说,那些玩物丧志的本事竟也成了知识,可以用来换钱,认可了一个古月轩的鼻烟壶就换来这顿涮羊肉,我怎么觉得这里头有股商人的味道?三嫂说,什么商人,这是知识产权,你本人就是个专利,文物鉴定的专利。金家几十年上百年拿家底儿才培养出了你这么一个宝贝,那价值自然是不低的,六百块钱算什么,为了你这知识,金家成千上万的六百都出去了。三嫂的议论很奇特,也很新颖,我听了直想笑。金昶说,爸,您这思想得跟得上时代发展。按劳取酬,无可非议,您不要有什么不安。我们文艺界,请人审片给审片费,请人审稿要给审读费,更何况您这文物鉴定,一句话定真假的事儿,不是谁都能了断得了的。老三听了没说什么,直将那筷子羊肉蘸满了韭菜花填进嘴里去了。
这两年老三手头似乎宽裕了不少,在亚运村购了房,还装修了一番。用金昶的话说是,老佛爷睁眼了,我爸爸睡醒了。
这天我进门的时候,老三的确刚刚睡起,正坐在书房窗前喝茶。书房西墙的紫檀多宝桶上摆满了铜的、瓷的、漆的、玉的玩意儿,这些东西多不是我家旧物,是老三的儿子金昶从各处搜罗来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人说不清楚。老三身后的一幅中堂“老去无端玩古董,闲来随分种胡麻”倒是完完全全地真,那是民国时期父亲的挚友,中国史学家、古玩专家邓之诚送给父亲的,不知怎的,又被老三拾掇出来挂上了。见我进来,老三说,秋高气慡的北京,怎么会下起雨来了呢?这雨下得悲悲切切,跟程砚秋唱的《荒山泪》似的,让人听着心里发紧。我说,现在世界气候都反常了,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该下雨什么时候不该下雨。老三说,住东城四合院的时候,下雨坐在亭子里听雨那是件乐事儿,现在是什么也听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