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是小人儿,小人儿不留名能做到留痕也很不错,我决心为这些被改装过的人物再做一些锦上添花的工作,以备将来哪个小孩儿再有我和宝力格这样的境遇时不至于太孤单寂寞了。我拉开抽屉找纸,却找出了数张宝力格誊抄的曲词,那字写得狗爬一般,写得比我们家任何一位爷都差,汉字中夹着满文,还有不少红笔的圈点,大概是舅姨太太的批阅,其中好几张内容相同,记得是这么几句:
大清的景况(是)一落千丈,
提起他的吗法(就)忒不寻常。
伊尼哈拉本姓láng,
满汉翻译,进过三场,
革普他拉尼亚马尼亚拉好撒放,
当差最要qiáng。
里面的满文我可以勉qiáng拼出读音却不明白意思,宝力格能够将它们流利地记录下来,可见舅姨太太的话不错,在学习上他高我一筹,但谁又能说没有无可奈何的成分在其中呢?
田姑娘进来为我铺chuáng,她说,格格睡吧,你听外院有老头咳嗽呢,狐仙都出来了,时候不早了。我说,我不怕狐仙,不就是老狐狸吗?哪个大宅门儿里没有几只狐狸?它们是家神,不害人,我还管我们家的狐仙叫二哥呢!田姑娘说,天底下有几个像格格这么胆儿大的,难怪格格命里有三个阳。就是那个宝少爷一人住这间屋子还害怕呢,他得点着灯睡,要不不敢闭眼,我跟他说你在野外什么没见过啊,在这院子里怕什么呢?他说他也不知道。老福晋怕他夜里点着灯睡容易走火,就把王爷的照片挂过来了,说王爷的一身正气,王爷的顶戴花翎,是可以避邪的。谁知宝少爷还是不敢睡,他每天临睡前都得把王爷的照片翻过去才敢钻被窝,这个事儿到今天我也没敢跟老福晋说。我说,舅爷英姿焕发,器宇轩昂。怎么会让宝力格害怕呢?田姑娘说,我也老琢磨这件事儿,思虑来思虑去,我想,八成……出在宝少爷身上。宝少爷本身就邪,你没见过他,你当然不知道他那神情,他的眼睛老是直的,老是心不在焉的模样儿。老没个笑脸儿,我一直怀疑他人进了王府,魂儿却让科喇奉沁的喇嘛扣住了。我说,会有这样的事儿吗?田姑娘说,怎么没有?王爷殁了以后,福晋们要过继个儿子撑门立户,当时不少宗室子弟都思谋着过来给福晋当儿子,好继承王府这偌大家当,福晋哪里敢沾?依福晋的意思,还是在王爷的封地挑个蒙古孩子。王爷是蒙古人,孩子是蒙古人的后代才是正理儿。消息一传出,科喇奉沁的贵族子弟争相竞选,最后由大喇嘛和大管家出面,挑出头人的儿子松拉嘎送来京城,让福晋过目。没想到两位福晋选儿子的时候没挑中喇嘛送来的世家子弟松拉嘎,而是挑中了大管家身后的奴才宝力格,原因是宝力格明眉朗目,长得很像去世的王爷,为这,喇嘛和管家都很不高兴,他们认为老福晋刚愎自用,我行我素,办事忒没谱儿。自那以后大喇嘛再没来过,大管家也再没来过。留下个宝力格也只留下个壳儿,把魂儿还带走了。
田姑娘走后,我很久睡不着,我想,宝力格被送进王府与我被送进王府真是如出一辙地近似,宝力格走了,我还留在这儿,原因在于宝力格是背水一战,我却有退路……
夜深了,风起了,树的影子在窗上摇动,天气变得越发地寒冷。冻得我难以入睡。棉被厚而硬,散发着呛人的樟木箱子味,使人越发地jīng神。外院传来夜猫子的凄厉哀鸣。顶棚上有老鼠在游戏。
……我听到笃笃的声响,是花盆底鞋的木底踩在方砖地上的声音,那声音先在厅内迂回,继而渐近,在门口停顿,最后进了东套间。我把身子往里缩了,细眯着眼观察动静。来人是舅太太,舅太太做旗装打扮,挽着旗髻,插着扁方,身着淡色长袍,款款向我走来。在家就听说过舅太太有秉烛夜游的习惯,朱子有训,即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本不足为怪,却没想到老太太还要做这种装束。不人不鬼,极像是银安殿神牌上走下来的人物。我屏住气息装作熟睡,但看老太太做何举动。
舅太太在我的chuáng边坐下来,俯下身静静地看着我,她看了很久,也很认真,她的鼻息chuī在我的额上痒痒的,可我不敢睁眼也不敢动,任着她去看。我的心里很害怕,不知道她想gān什么,我感到近在咫尺的这个老妇人远比外面咳嗽的狐仙要恐怖得多,可恶得多。后来我感到舅太太不是在看我,不是在看金家众多孩子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舅太太在想事,她的思路已经跑得很远,跑到我的想法所不能追及的地方。
太可怕了!
舅太太夜夜都来,这造成了我睡前的jīng神紧张。小小年纪便开始失眠了。严重的睡眠不足,使我神情憔悴。过罢年蔫蔫儿地回到自己家,母亲为我的状况感到担忧,感到不解,刘妈就会再一次说起她的王府yīn邪太重的观点,劝阻母亲来年别把我往镜儿胡同送。母亲照旧是叹息。
宝力格大概与我有过共同的遭遇。
六
我在王府的一件很重要的工作是拔草。
前院银安殿前的草已经长疯了。我必须在大年三十前的几天里从大门到银安殿、从银安殿到东院垂花门清出一条路来。为的是迎接舅爷回家。按北京的老风俗,三十晚上诸神下界,祖先的魂灵这时也要回家过年,三十的祭祖是过年极庄重的仪式。拔草是件力气活,特别是拔冬天的枯草,更非我这个小丫头所能胜任。北方的腊月。朔风猎猎,滴水成冰,连寒鸦也冻得没了踪影,这样的天气里只有我一个人在那空旷的大院里劳作,手上冒出了血花,身上沾满了蒺藜狗子,如此“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大概为贵族出身的舅太太所独创,是城里平民百姓人家的女儿所难经历所难理解的。也应该感谢那样的经历,在几十年以后我被下放农场改造的漫长生涯中,之所以并不觉得太苦,与幼时的经历不能说没有关系。后来所操的活计像银安殿前那样艰难的毕竟不多。我问过舅太太,拔草的活儿为什么不找外头的人来gān,偏偏要让我gān。舅太太说,这样才显得咱们的心诚啊,这样你舅爷才会高兴,你知道吗,清明上坟的时候从来都是子孙们亲手为祖宗修坟、添土的,没有谁到外边雇人。按说这个活儿应该是宝力格gān的,宝力格不在,咱们总得找个临时替他的人,你的哥哥们都太浮,姐姐们又太娇,你最合适。
我原来是在替宝力格受罪。
在王府的大院里。在没我半人高的荒草中,我默默地劳作着。要不是怀着对墙上那位英武男人的倾慕,我想我决gān不了这活计。手被蒺藜扎烂了,冒出了血花,脸也让硬风chuī出一条条皴裂,鼻子冻得通红,眼睛不断地淌泪,那情景。大概跟庙里受苦受难的小鬼儿差不多。
王府的大门沉沉地关着,将这荒草、这寂寥、这荒败、这寒天冻地结结实实地封锁起来。没人知道我现在在gān什么,也没人亲切地把我揽在怀里,温暖地叫一声“丫丫呀——”偌大殿宇前只有我,一个命硬的我。抬头望,冬日的天空一晴如洗,天色蓝得发暗,让人怀疑那不是天,而是天以外的其他什么东西。发白的太阳照在银安殿绿色的琉璃瓦顶上,泛出同样的白光,那光与我嘴中呼出的哈气融在一起,使得隆冬的气氛变得更为坚冷肃杀,让人无法回避,无处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