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条的房子是一处很齐整很jīng良的大宅院,对门谭家是光绪妃珍妃的娘家。父亲为老五购置的院子原是谭家下人们住的地方,房不高大,可也是磨砖对缝,在京城是数得着的讲究。院的斜对面是肃亲王女儿川岛芳子的宅第,院落宽敞,有假山石,后面通到十条……选择这样的地点父亲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之所以没挑选南北城的穷杂之地,大约也是考虑着有朝一日五哥能làng子回头。
搬出金家的老五没了顾忌和约束,日子过得如鱼得水般地自在,真是“花为帷帐酒为友,云作屏风玉作堆”,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或西装革履,满嘴洋话,以“名士”面目出现在外jiāo宴会上;或长衫尽碎,索饭哀号,以“乞丐”嘴脸晃dàng于街头;纳男宠,jiāo朋友,一个接一个地娶太太,又一个接一个地离婚,外头尽人皆知的相好有五个,经常来往的还有十三四……
老五羡慕斜对门川岛芳子家的花园,有事没事地过去套近乎,管川岛叫表姐。川岛芳子的姑太太是我们家的舅太太,这层可有可无的疏淡关系竟被老五走得热火朝天起来。几番考察过后,老五决心在自家院里也造一景致,挖地三尺为池,池上建桥,桥上修亭。那亭今日拆。明日修,后日又成,先取名“云驻”,后改“清流”,又叫“俯镜”,最后终于定为“细雨”。池中无水,便着人来担,随担随渗,百十担仍不满一池,遂雇专人,jīng卫填海般,不分日夜,担水不止。听朋友说京西百花山南沟有块美石,便不惜重金,费尽辛苦,从山里运了来,摆在池畔。不料,那石离了山林便没了神气,在院中一副死眉瞪眼的蠢相。老五又着画匠用颜料在上头点缀绿皴,以充青苔。有石有亭不能无竹。又托人花大价,从潭柘寺行宫院和尚手里购得珍贵名竹金镶玉,栽在石旁。竹不扎根,数日便死。老五又移来戒台松苗,用棍绑了,以便将来长成像戒台寺名松那样的卧龙、凤眼、莲花。松苗生长极慢,不成气候,老五性急,拔之,改种杨树。杨树易活,生长也快,第二年就蹿过了亭顶……老五的奇闻逸事不时传入金家,传到我父母耳中。父亲只当没听见,反正彼此已经没了关系,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母亲却忧心忡忡地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当间不栽鬼拍手(杨树)”,这个老五啊,他怎么在自个儿的院里栽了一棵这么不吉利的东西呢?
这些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老五染上了大烟瘾,而且,并不是为烟破产,而是为烟丧命。家里人都说,装装乞丐也还罢了,到不了要命的份儿上,倒霉就倒在这烟上,倘若老五不犯烟瘾,也不会在隆冬时节倒在桥底下冻死,都是烟害了他。老五恃以为抽者,就是他的一笔好字,他不愁没钱。以着他的名气,索求“墨宝”者不少,但老五太慵懒了,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动笔。很多时候是先将人家的润笔之资收了,去吃,去抽,去嫖,至于给谁写字,写什么字,则早已忘之脑后,让花了钱的人傻等,死等,不见一点儿动静。后来,人们知道了五爷的毛病,就先求字,后给钱,不见兔子不撒鹰。这样就常常把老五bī得犯着烟瘾,躺在烟榻上,悬肘给人写字,字写好了,求家把钱掏出,不需老五经手。就直接变作了那提神之物。久之,求字的人得着经验,多在卖烟土的地方等他,现写现卖,现买现抽,两不耽误。如此一来,老五的烟瘾就越来越大了,到了无节制的地步。事情的结果是,他一到卖烟土的窝点,就来钱,这倒真是有点儿奇怪了。老五过足了烟瘾,润笔的钱也花不完,便要去那温柔之乡“小红低唱我chuī箫”一番。小芍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很偶然地怀上了金瑞的。小芍药也抽大烟,烟瘾不在老五以下。
就这么着,爹也抽,妈也抽,生下了一个迷迷糊糊的金瑞。
六
转眼到了l998年,我跟着电视剧组来北京拍戏,在摄影棚里几次见到了王玉兰,一问,说是跟一个文化中介公司签了合同,当群众演员,有戏就来,没戏就在家歇着。我看王玉兰的长相,倒是很有特点,当个旧社会的乞婆,当个逃难的群众,基本上不用化装了。问到家里的情况,王玉兰说,儿子发财在一个装饰公司当经理,娶了一个浙江来的姑娘当老婆。我问王玉兰,发财说话是不是还“饿”、“饿”的,王玉兰说早就不了。王玉兰给我看发财的相片,相片上的发财充分体现了匈、汉杂jiāo的优势,浓眉、方脸、高鼻、大眼,也是个堂堂的汉子了。堂堂的汉子靠在一组组合柜前,搂着一个俊美娇小的女子自信地笑着。我问那个女的是谁,王玉兰说是她儿媳妇;问儿子、媳妇是不是跟他们一起过,王玉兰说不,一结婚就分出去单过了,金瑞说这是金家的规矩。我问金瑞在gān什么,王玉兰说他在养病。我问什么病,王玉兰说是糖尿病。我说金瑞苦了半辈子,怎会得这种富贵病?王玉兰说大夫说了,是遗传,可能金瑞的父亲就有这种病。我一下没话说了,以我那个荒诞无度、bào饮bào食的五哥而言,得这种病不足为怪,遗憾的是还传给了他的后代。金瑞身上可能早就潜伏了这种病。只不过没有发现罢了,他的慵懒,他的黏糊,或许都跟这病有关,如是这样,真是错怪他了。
我说去看看金瑞。王玉兰说不必了,他一个晚辈儿,没来看您就已经是很失礼了,哪能劳驾您去看他?只是他这病,不能累,每天限制饮食,按定量吃饭,一天粮食超不过半斤,他这人最不能控制的就是酒,每顿那二两二锅头是必喝的,任谁劝也不行,喝了就躺着,躺着就睡,一整天一整天地黏在chuáng上,倒是省了鞋。我说,得按时吃药,没有症状也不能掉以轻心,一出现并发症就晚了。王玉兰说,他吃的药跟喝的酒都对冲了,等于没吃,现在治糖尿病的药都特别贵,有钱的人才得这种病,医院就把药价提得高高的,金瑞是既没有公费医疗又没有医疗保险的人,一切花消都得自己gān受着,这也是命了。
看来,他俩的生活仍是很拮据,那英俊潇洒的儿子,那明媚舒朗的南方儿媳,并没有进入到他们的生活圈子里来。
我还是决定去看看金瑞。
这日没事,就坐了车来到东城的九条。
九条的房屋,“文革”以后落实政策,归还房主本人,金五爷已死,此房当由他的儿子继承,这么着,金瑞就由戏楼胡同的老宅搬到了九条,搬到了属于他的那几间北房。用我们家老四的话说,是金瑞有傻福,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逮着了!说也亏了老五一头栽在后门桥没起来,老五要再活几年,这几间房也留不住,到不了金瑞手里。老七说,这也是天无绝人之路,金瑞正没房,就落实政策了,该着金瑞有这一步,老五再làngdàng,终还是积了些yīn德,gān了些好事,要不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给他送葬,也不会有今日这房屋的退还。
金瑞在众大爷的议论中,带着妻小不动声色地搬走了。
我从来没来过九条,我们家那几位爷大概也没来过九条。虽然父亲在这儿买了一院房,我们家老五在这儿折腾了一个够儿,而作为金家金瑞以外的人来这儿。我怕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