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麻豆腐是金瑞亲自下厨炒的,果然炒得很入味儿,我想他这一手是跟我母亲学的,他自小在我母亲身边长大,和我母亲待的时间最长,祖孙两个也最为莫逆。吃着麻豆腐想起了母亲,想起了那永不再来的温馨,我有些跑神儿。金瑞饭前先吃药,后喝酒,就着一包花生豆自斟自饮,吱溜吱溜喝了半天,饭真没吃几口,让人觉着他是个糖尿病人又不是糖尿病人。
吃饭的时候,王玉兰在屋角掀开一个榨菜坛子,立时屋里被一股酸臭挤满。王玉兰弯下腰,用两根长筷子在里头翻腾半天,酸臭更甚。金瑞说,又倒腾你的浆水菜,没人吃。王玉兰说,姑爸爸爱吃。说着用盖坛子的碗端过满满一碗来,摆在我跟前。我闻那味儿,熟腾腾酸唧唧的,感觉不是很好,也奇怪当年自己怎么会爱吃这个。王玉兰把菜用手撕了撕,直接就放到我的碗里,说坛里窝的是芹菜,这种菜窝一年也不会坏。我勉qiáng吃了一口,不是味儿,有旧社会的感觉。金瑞把那些菜一把抓起来又扔回坛里,让王玉兰再别把这喂牲口的饲料往饭桌上端。王玉兰说,怎是喂牲口的?我们陕北都吃这个。金瑞说,再别说你们陕北,一提你们陕北我就有气。王玉兰说,我们陕北把你怎么的了,你走时欠了队里那么多,陕北人不是一下子都给你抹了吗?
两口子在拌嘴的时候,我看那盖酸菜坛子的碗,小底大口,粗笨厚重,很熟悉,想了许久,才想起那是老五的乞讨之物。把碗拿过来细看,果然不错。金家的人都知道,这个碗是随着金家五爷冻僵的尸体一起在后门桥的桥dòng里被发现的,我们家的这位五爷玩得太花了,太过了,晚上还没走到家,烟瘾就犯了,一头扎在桥底下就没起来。
老五死后,有场面上的人拿着碗找到金家,让家里人去收尸。我母亲当时搂着碗直哭,父亲却气得两眼冒火,跺着脚,咬牙切齿地诅咒这个不肖的五儿子下辈子不得托生,并且宣称不去认尸,也不许我们兄弟姐妹任何人参与其事,谁要见那死鬼一面就把谁赶出家门,更不许把那个败坏门风的忤逆埋入祖坟!慑于父亲的yín威,亲戚们没有一个人出头料理丧事,连那事事爱出头、给我们家看坟的老刘的侄子顺福这回也缩了。实际上父亲是错了,五哥舜锫根本就用不着我们家去收尸,他的丧事办得光彩极了,轰动北平。金家五爷虽然是个“叫花子”,但也不乏气味相投的朋友,什么旧日相好的jì女、受他恩惠的弟子,用不着我们家操办,他的丧事自有人张罗。光给他披麻带孝的就不下三百人,还在他九条胡同的家里搭起了大棚,筑起了月台,开吊时吊唁者络绎不绝,花圈无数,哭声震天,守灵的有jì女相公,有达官显贵,更有破衣拉撒的乞丐,还有不少自称是gān儿子的人。守灵期间,有九档子文场来参灵,壮门面,铙钹鼓镲,笙笛唢呐,好不热闹。父亲不是不让老五入祖坟吗?自有人在西山风景秀丽处为五爷购置了一处美xué,人家对我们在东直门外的祖坟连看也不看。出殡时,白云观的道士、雍和宫的喇嘛都义务为他诵经,官鼓大乐、清音锣鼓外加西洋乐队,浩浩dàngdàng七八里长,沿途的祭棚更是无数……外面折腾得越热火,父亲越堵心,老爷子的心口疼犯了,用手点着九条方向说,造孽!造孽!
五哥舜锫死的那年二十九岁。
那时,他的儿子金瑞还在一个叫做小芍药的jì女肚子里装着。
我捧着碗,想着老五,碗小而沉,盖坛子口也刚合适,除此以外好像也再派不上什么用场了。环视四周,才发现金瑞的家里竟没有一件像样的值钱家什。过时的家具多是从旧货市场趸来的别人更新换代的弃物,谈不上配套齐整,只显得五颜六色、高高低低地杂。西墙那张笨重的大沙发应该是当年发财的手艺,人造革的面子早已老化发硬,原先上头那些银光闪闪的花纹也被磨得模糊不清。用下脚料制作的镂空铁皮暖壶,有小jī啄米点缀的闹钟,肥猪造型的装钢镚儿的储钱罐,已经扣不上盖的柳条大衣箱……无不让人感到陈旧,感到比时代慢了一个节拍,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个很不错的道具库,这是一对没有踏上时代步点的夫妻。
我对金瑞说,这个碗是你阿玛留下来的,你得好好收着。金瑞把那个碗在桌上转陀螺一样转了几个圈说,忒粗糙,我阿玛堂堂的公子哥竟用这个。我说,你阿玛跟别人不一样。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人。金瑞指点着那个糙碗说,不如陕北前段家河刘改民烧的碗,真难为我阿玛从哪儿把它找来的,这大概也是他乞丐职业的优美标志了……说着将碗啪地扣在了坛子上。王玉兰赶紧扑过去,察看坛子,担心她的坛子被砸裂了。
走的时候,我给了王玉兰一些钱,王玉兰推辞着,眼圈红了……
七
枕中乾坤大,chuáng上日月长。无论外面怎么个天翻地覆,打雷劈死人也好,长江发大水也好,中东烽烟再起也好,世界杯沸声盈天也好,金瑞径自过得塌实而超然,惬意而自在,将自身置于熙来攘往的红尘之外。“至人无梦”也罢,“寝寤和一”也罢,是已获取浮生要诀还是已成佛成祖,忙碌的我实在无暇考证。这大约也是一种活法,五代时的陈希夷不是也睡得很美吗?至今陕西华山还有他老先生睡觉的希夷谷,“小则亘月,大则几年,方一觉”,金瑞与之相比,还差得远,随他去吧,只要他愿意。
接下来便是我的忙,忙着剪辑,忙着后期配音,我没有时间再想到金瑞,想到北京城里我众多的亲戚们。离京的前夕,我在摄影场地又见到王玉兰,她正化装成义和团的模样夹在众人之中,见我路过,一把将我拉住,说是找了我好几天了。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是为金瑞的事。我问金瑞怎么了,是不是又犯了病?王玉兰说要是犯病就好了,也不会像现在这么闹腾,搅得家里吃不好睡不好。我问金瑞究竟在gān什么,王玉兰说在打官司。我问跟谁打,王玉兰说跟三大爷金舜錤打。我问是不是三大爷把他告了,王玉兰说是他把人家三大爷告了。我问为什么,王玉兰说,他让三大爷赔偿三十万。我听了吓一跳,问什么东西值这么些钱,王玉兰说,就是那个碗,小白碗。我问哪个小白碗,王玉兰说,就是扣腌菜坛子的那个小白碗……
有些事情一旦脱离了它的运行轨迹就变得很离奇,变得不可恩议,变得让人听起来有点儿离谱。这样的事情大约也只有在金家才能演义得出来吧。在那深沉的背景下,在那摸不清源头的gān枯河chuáng里,随着时间的流逝,难保不luǒ露出几个出人意料的故事,让匆匆而过的人们驻足、审视,为之一惊。
还应该从我那天去看望金瑞说起。
我走后,那对夫妻为那些浆水菜的辩论一直在延续,这似乎成为了他们那几天的争论中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话题论一论也是一场愉快。大有大的话题,比如巴以战争的态势;小有小的话题,比如腌浆水菜的必要。大话题有大打,用上了坦克和炸弹;小话题有小打,这就使那坛子浆水菜连汤带水飞出了屋外——按事件的比例来说,其威力也不亚于一个中型炸弹。坛子碎成了几片,多年的陈汤,浓而酸冽,渗进当年“细雨”亭下的池塘遗址,一窝酸芹菜如同残败的荷梗,在院落里散出了“穷秋九月荷叶huáng”的诗意。王玉兰于万分悲痛中,将那些散落在院中的菜连同那个摔不烂的糙碗敛起,拿到水池边清洗,想的是敛起的菜或许还能吃最后一顿陕西浆水面。菜洗净了,碗也洗净了,王玉兰坐在桌前将碗用抹布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现出真面目的碗白得发污,并没透出多少细致和珍贵来,这使王玉兰更加思念外面那个已经破成几瓣的菜坛子,这个碗作为盖坛的器皿是再合适没有了。擦拭中,王玉兰感到碗沿内侧有两处瑕疵,以为是没泡下去的脏迹,使劲抹了几下,才发现那瑕是凹进去的,隐隐约约像两个字,两个字并不挨着,一南一北,遥遥相对。显得有些怪模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