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上推溯,大概我们之中不少人的祖先都做过金的臣民,金太宗天会四年灭了北宋,就将都城迁到了北京,那时候金的疆域东到日本海,北括蒙古,南至秦岭淮河,地达数百万里,时历百二十年,也称得上泱泱大国了。清入关后,为笼络民心,给先朝皇室子弟封官加爵,包括将宋、辽、金、元、明的皇族后裔均录于八旗之中,一视同仁,给予重用。清廷除了对先朝皇帝崇祯予以皇帝礼仪的厚葬之外,对位于京西大房山的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睿陵和金世宗完颜雍的兴陵也作了大规模的修葺,并设守陵五十户,chūn秋两季致祭。为郑重起见,乾隆曾亲至房山谒睿陵,遣大学士阿克敦祭兴陵,足见对金的敬重胜于其他历朝历代。后来,清廷修撰《满洲八旗世族通谱》,乾隆又下特旨,将完颜氏列为第一。我们老姐夫的祖先,以武功著称,明思宗时曾为当朝武官,降清后录入汉八旗的正蓝,完颜家族到了老姐夫祖父时,尚被朝廷封为延恩公,一等爵男,爵位相当显赫。所以后来有公司用老姐夫的名义做广告,说他“生于华门,长于鼎食之家”,并非夸张。
老姐夫完占泰是个比较超脱的人,他不像我们金家的子弟,将家族的荣誉看得那么重要,他极少向人们谈及他的出身,因此外面的人说到金家五姑爷的时候,只知道他是东三省总督幕府秘书长完式谭的公子,而不知什么金世宗。
老姐夫的父亲完式谭是北洋时期的一个重要人物,熟悉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完式谭这个人,有人说他是智多星,有人说他是野心家,褒贬不一。民国7年,徐世昌做总统的时候,完式谭是徐身边须臾不离的臂膀。徐是天津人,完式谭也是天津人,徐把他看做是直隶的杰出人才,委以重用。徐世昌当民政部尚书,完式谭是部郎中,徐世昌做了东三省总督,他就做了总督府秘书长。段祺瑞任总理时,完式谭是国务院秘书,在任秘书期间,完式谭跟国务院秘书长徐树铮结下难解的恩怨,但他在政治上很有手腕,采取釜底抽薪的策略,对他的政敌比朋友还好,以致徐树铮反对他,找茬儿想杀他,但徐的部下吴光新、傅良左一帮军人都支持他,使徐下不了手……”政坛上的乱七八糟让人说不清楚,到后来,完式谭不知怎的又办开了盐务,在天津搜刮了不少钱,发了大财。
老姐夫是完式谭的二儿子,人称完二少爷。这位二少爷一直在北平念书,因完、金两家是世jiāo,所以逢有闲暇,他就上我们家来,跟我们家的哥儿们不分彼此,混得很熟。完二少爷觉得在北京比在天津自在,这主要有赖于金家的宽松环境。“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这的确是金家人生活的写照,与他那位惟恐天下不乱的父亲的忙碌生涯有着根本的不同,相比之下,我们家的生活更贴近完二少爷的散淡性情。完二少爷人很随和。嗜美酒却不食荤腥,有学问但不过修边幅,很有名士派作风,这又得到我父亲的赞赏。父亲说我们金家子弟缺的就是完二少这种飘逸、洒脱的作派和空灵、恬淡的性情。说跟完家的二少爷比。我们家的哥儿们全是屎蛋,是一群俗不可耐的吃货。这点,我哥哥们完全赞同,因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像完二少爷那样,用一个杏儿就酒,竟喝完一瓶竹叶青。我母亲说二少爷是孙猴子托生的。猴儿就爱酒避膻。我的哥哥们却持否定态度,他们说完二少哪儿有孙悟空的jīng明gān练,他怕是连自己有几个脚趾头和手指头也数不利落。数不利落脚趾头的完二少爷在清华大学读数学系,看来也是学得甚不投入,据我们家看门的老张说,他不止一次看见完二少爷在大门口用大洋跟我们家的哥儿们换麻钱,以一换十,完二少爷以为从数上占了便宜,其实是让我那些“吃货”哥哥们拿了大头。有皇上的时候,一两银子能换麻钱一千三四百文,到了民国,一块大洋也能换百十来文,完二少爷以一换十,明摆着吃亏吃大了。但这事从厨子老王嘴里说出来就又换了一个角度,老王说完二少爷跟他爸爸一样,是极有心计的人,这样以大洋换麻钱,是在笼络人心,看似憨傻,其实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完二步爷是什么人?完二少爷是清华大学专门学数字儿的大学问。
jīng也罢,傻也罢,反正一来二去,完家二少爷变作了我的五姐夫,就住在我们家的偏院里。
按规矩,五格格舜铃出了阁就该随着她的丈夫搬出去住。一开始也是搬了出去的。住在她婆婆家天津卫外国租界地的一座小楼里。住了不到两年,五格格就回娘家来了,请求“政治避难”。五格格舜铃说天津“不是人待的地方”,她喝不惯天津苦涩的河水,听不得她婆婆“吗,吗”的怯话,容不得她公公“呼噜呼噜”的大烟枪,见不得小姑子动辄就噘嘴的小性儿。跟着五格格跑回来的还有她丈夫占泰,他跟她媳妇一样,同样是这容不得,那见不得,两口子妇唱夫随地在我母亲跟前一通儿表演,把我母亲弄得哭笑不得。既然投靠来了就得留下,好在西偏院的房空着,我母亲心疼女儿,就让小两口暂时先住下,日后再慢慢劝他们回去。
在偏院闲散的日子中,老姐夫与我的五哥舜锫不知怎的跟白云观的武老道勾搭在了一起。武老道应该说是我们家的老熟人了,他跟我父亲是朋友,跟我的哥哥们还是朋友。武老道永远不老,武老道永远年轻。据武老道自己说,他已经有一百七十岁了。武老道说起一百七十年前嘉庆时候的事,如同昨日,历历如绘,可惜我们这些一百七十年后的人无从考证罢了。老姐夫和我的五哥舜锫时常住到观里去,说是去读书、诵经,闲了还做些炊事洒扫的杂务。
老姐夫拿出数学系出身的科学jīng神,在观里gān得认真而一丝不苟,很得老道赏识,曾获赐道号“静修”,却没见老姐夫用过。几十年后,我在某公司的宣传画册上看到老姐夫的“金世宗二十九世孙”和“完颜静修”两枚小篆印章时,不知怎的竟感到了一种故弄玄虚的浮躁,想来这做法不是出于老姐夫的本意。
跟老姐夫同去修炼的老五却不然,他在观里很不招人待见,不止一次地因“贪睡不起”被罚跪香。跪香是道观二十三条清规中最轻的一条,以武老道的说法,我们家老五在观里gān的那些事,被“焚化示众”的惩罚也够上了。有一回,老姐夫和老五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当众进行修道汇报表演,他们在屋前竖立一杆,说是要“结幡招鹤”。两人先在杆底下诵经会舞地热闹了一番,接下来就是焚香静候,恭候仙鹤降临。这事比我们家的子弟们唱戏还有看头,观众自然不少。但是,一家人在当院站了两个时辰,望得颈酸目眩,也没见白鹤飞来。老五jīng明,早早脱身溜了,只丢下老姐夫还在那儿傻等……鹤当然没来,不但鹤没来,连家雀儿也没来。事后,老姐夫诚恳地说是他滞情不遣,欲心尚多,还需加紧修炼;而老五的解释是那天银河里正过小鲫鱼,鹤们都赶着吃鱼去了,连个值班的也没留下。父亲对此采取听之任之态度,他认为,他的这些宝贝儿子在家再怎么折腾,也比出去胡闹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