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姐夫见我不再执意回去,很是高兴,孩子一样地兴奋,拿碗拿筷,抹桌搬凳,这使我感到,他留我吃饭是真心。
把那个酸臭的襁糊碗和丑陋的木chuáng子挪开,我跟老姐夫相对而坐。老姐夫变戏法般地从一个印着穿旗袍美人画的铁盒里抓出两把花生米来,撒在一个豁了口的浅碗里,老姐夫说,花生米必须搁在铁盒子里,还要扣严,要不就皮了,皮了的花生米实在是没有吃头儿,他从来不吃皮了的花生米。我说我也不爱吃皮了的花生米,老姐夫说会喝酒的人都是这样。
老姐夫的宴请不能说不丰盛,碟儿碗儿,大大小小摆了七八个,细观其内容,除了一碟花生米是主菜外,其余都是咸菜,而这些咸菜又都是由一块熟酱疙瘩变换而来:有丝有丁,有块有片,有淋了花椒油的,有和了芝麻酱的……
金朝的皇孙,谱儿摆得很大,穷架子不倒。
主食是棒子米查粥,不是老姐夫熬的,是邻居老孟媳妇熬的,送过来小半锅,在火上温着。老姐夫爱喝棒子米查粥。他说这东西是调和脾胃、疏通血脉的补品,但熬棒米查粥需要工夫,得勤看着勤搅动,老姐夫当然没那耐心,所以他平日只能喝简单的棒子面粥而喝不上jīng细的棒子米查粥。
老姐夫喝酒,很斯文地嚼着酱疙瘩,将那花生米吃得很省,想必那是很珍贵的东西。喝了一口辣酒,我赶紧夹一箸咸菜填塞,咸得我直想咳嗽。闲聊间我问那个木头chuáng子是不是糊盒的工具,老姐夫说就是,说别小看了这个木头chuáng子,它其实就是火柴盒的底样,有了它,一万个盒子也如出一辙地相同,不会走样儿。说着老姐夫顺手抽出一片薄如纸的木片,在木chuáng子上三折两绕就叠出了一个火柴盒,规矩方正,有棱有角,煞是可爱。这里应该说明,早先的火柴盒都是由薄木片制成的,大概是桦木吧,洁白柔软,用处极广,不惟火柴盒用它,连肉铺里卖肉也用它来包装,半斤绞肉,托在木片上,粉白衬着嫩红,肉香透着木香,是件很赏心悦目的事情。当然,后来为了节省资源,火柴盒变成了纸的,绞肉包装也换成了塑料的,就再难找到那亲切自然的感觉了。老姐夫见我对那些小盒子有兴趣,就细细地给我介绍糊盒的四道基本工序:圈框、糊底、折套、贴花,哪道工序也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就会出残次品,被验活儿的打回来重做。老姐夫说,别的活儿都可以返工,惟独这火柴盒返不了工,做坏了就是做坏了,改不过来了。我问糊一个盒能挣多少。老姐夫说,糊十个是四分钱。是啊,那时候一盒火柴才卖二分,一个空盒又能值多少呢?我说,以前火柴用过不少,倒从没注意过装它的盒子,用过也就扔了,现在看,一个一个地将它们jīng心糊起来,也真是不容易呢。老姐夫拿起一个糊好的小盒对我说,别小看了这么个不起眼的盒儿,它里面的学问大了。我问怎的学问大。老姐夫说,你看它,六个面,四长两短,两个大面分别为天和地,用古代算学“天元术”来计算,能解二元高次联立方程。六个面应“六合”之数,即天地四方,老庄说六合之外,圣人而不论,其实是它把什么都包容了……老姐夫慢慢儿地抿着酒,谈论着火柴盒包含的哲理,一副悠然自得、享受生活的轻松神态。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灯光下的老姐夫变得遥远而朦胧,飘逸又空灵,突然地,我感到了自己的浮躁与浅薄,不知怎的,我为五格格的盂làng感到了惋惜。
我问老姐夫近日可曾见过五格格。老姐夫说她倒是常来,柜里那chuáng里面三新的棉被就是她上礼拜送来的。说着老姐夫站起身,打开柜门让我看被子,这使我心里多少有了点儿安慰。老姐夫把新被收着,舍不得拿出来盖,却又要向我炫耀,其实他的心里还是念着五格格的。我问老姐夫还练不练功,老姐夫眨着眼睛对我狡黠地说,外面在大炼钢铁,他们比我练得厉害。
六
五格格到底跟王连长结了婚。
1961年,王连长作为金家的女婿,跟着五格格正式进入了金家大门。这是我们家第一位工农亲属,我的母亲不知道对这位革命的工农gān部采取什么态度才好,不远不近地保持着距离。我知道,在她的心里,仍认可着偏院的老姐夫,老姐夫再不争气、再没能耐,也是金家的一部分,那气息和jīng神都跟金家通着呢,永远不可能分割出去。可眼前这个穿呢料中山装,说着一口陌生陕南话,对金家的一切物件、礼数都有着崇敬与好奇的人算是怎么回事呢?那么各色,那么别扭,那么不合章法。我们家老四舜镗说,如果命运按部就班,这主儿说不定还是大巴山里牛背上的牧童儿,鬼使神差地竟骑着牛进了北京,娶了皇上的亲戚,跟老子骑牛出函谷关一样,他也是得了道了。我的几个哥哥谁都不认可这位王连长,包括最憨厚的老七,他对连长也敬而远之,从不主动搭话。那时候,只要老四一回家,就要翻弄我父亲的留声机,翻过来调过去只放一张唱片——京韵大鼓《丑末寅初》,着重听的就是一段:
我只见他头戴着斗笠,身披着蓑衣
下穿水裤,足下登着草鞋,
腕挂藤鞭。倒骑着牛背,
口横短笛,chuī得是自在逍遥,
chuī出了的山歌儿是野调无腔,
绕过了小溪旁。
我们谁听了这个段子谁都偷着乐,这无疑是在寒碜王连长出身卑微,顶多是个山区放牛娃罢了。要是老四们知道,王连长在家乡实际的生活还远不如唱儿里的“自在逍遥”的话,不知又要编派出什么段子来。以从没受过苦难的大宅门儿出身的公子哥儿们的思考,山里的穷小子,大概就如那《丑末寅初)里唱的是一样的。
让他们知道什么是饥寒jiāo迫,难。
当然,老四这么折腾、这么评论,全是白搭,人家王连长和五格格根本就不在家住,人家有自己的机关宿舍,一切都是公家供给,连保姆都是公家给配备的,人家压根儿不在乎我们家放不放“野调无腔”的留声机。
老姐夫从来没有评论过王连长,不但不评,还喝了五格格的喜酒,这是我们没想到的。那喜酒是王连长家乡的特产西凤酒,婚事过后,连长让办事员送过来两瓶,指着名说是给老姐夫的。老四让老姐夫把那两瓶酒扔出去,老姐夫说,好好儿的酒,gān吗要扔?说着撬开瓶盖就往嘴里灌,老姐夫一边喝“西凤”,一边赞不绝口,说这样的酒只配给秦始皇喝,“秦王扫六合。虎势何雄哉!”没有这“西凤”,料赢政也统一不了中国。
老四说老姐夫没出息,痛心疾首地哀叹:
“所愧为人夫,无酒致夭折r
跟新姐夫不理会“倒骑牛背”一样。老姐夫也不理会“愧为人夫”。
五格格和她的新丈夫在外面gān着革命,很少回到戏楼胡同的家里来,也很少顾及到年迈的母亲和正在读书的我。那时候我们都处在饥饿状态下,粮食不够吃,周身浮肿。学校停了课,美其名曰:劳逸结合。这样,很多的时间,我就待在了家里。
每天的饭食是以两计算的,粮票在那个阶段成了珍贵无比的东西,谁能送谁半斤粮票,那jiāo情该是深厚得不能再深厚了,其价值比今天送一套房还高。今天的房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彼时的粮票是踏破铁鞋也觅不来的物件。我每月的粮食定量是二十八斤半,这个数字至今记忆犹新,不会忘记。按说这个数量不少了,在今天谁能吃得了呢?但在当时就是不够吃,还不到二十号,粮就没了,每月二十四号是买下月粮食的日子,需早早地就去粮店排队,寅吃卯粮,恶性循环,越不够越吃,越吃越饿。我的哥哥们回来探望母亲,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躲过吃饭时间,怕让母亲为难。哥哥们一走,母亲就要掉眼泪,说儿子大老远奔回家来了,当妈的连碗热汤面也端不出来,怎么说得过去!可我知道,母亲是真端不出来,就是端出来了,哥哥们也不会吃。那时能接济我们的只有在协和医院工作的六格格舜镘,她每次回来,总能带回些出其不意的东西,有时候是“人造肉”,有时候是“小球藻”,还有一回给母亲兜回了两个人的胎盘,说那东西大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