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儿插言道,我冻不死。
谢娘狠狠瞪了六儿一眼,六儿一摔门出去了。
谢娘最终当然留下了父亲的钱。
带着满嘴的蒜味儿,我跟着父亲坐车回家了。在车上,父亲对我说,回家你娘要问你吃了什么,你千万别说炸酱面。我说,不说炸酱面说什么呢?父亲说,你就说在隆福寺后头吃的灌肠。父亲又说,也别提桥儿胡同这家人,省得你娘犯病。我说,我绝不会提,我提他们gān什么!父亲说,这就对了,要是这样,以后我就常带你出来玩儿,你想上哪儿咱们就上哪儿。想及六儿的嘴脸,我对父亲说,谢家这个六儿不是东西,他比咱们家的老六差远了。父亲说,你怎说他不是老六?他就是咱们家的老六托生来的,你没看他的眉眼、神态、性情跟咱家的老六整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差分毫?他也有角,比老六qiáng的是他生在了贫贱之家,占了个好生日,咱们家那个死了的老六不傻,他是算计好了日子才托生来的。我问这个六儿的生日怎的好。父亲说,他是二月二呀,是龙抬头的日子,龙chūn分而升天,秋分而入川,这是顺。可咱家的老六,生在冬月,时候不对,他不弯回去等什么?
这个六儿是我们家老六托生来的,他与老六是一个人!这事让我不能接受。
我问父亲,六儿也是您的孩子吗?
父亲说,你说呢?
我说不知道。
父亲说,我也不知道。
那天回家,母亲在二门里接了我和父亲。母亲嗔怪父亲带着孩子一走走一天,让她在家里惦记。父亲只是用掸子掸土,不说话。刘妈摸着我的辫子说,我的小姑奶奶,您哪儿弄来这一脑袋糨子呀?我说是六儿抓的。母亲问六儿是谁,没等我张嘴,父亲接过来说,是东单裱画铺的学徒。刘妈说,他一个裱画儿的,裱我们孩子的脑袋gān什么?真是的!母亲说,准是丫儿淘气了。父亲说,让你说着了。
父亲说完冲着我笑了笑。
看父亲“演戏”,我觉得挺有意思。
四
以后我常和父亲到桥儿胡同谢家去。谢家院里东房三间已经盖起来了,一抹青灰的小厦房,由六儿住着。树上的枣也结了,微小而丑陋,各个儿像是没长大就红了,急着赶着要去办什么事情似的。
我很快熟悉了我的角色。父亲之所以把他的隐秘毫无保留地袒露给我,是对我的信任,他把我当成了出门的幌子,当成了障眼法,他带着我出去,我母亲能不放心吗?其实我母亲很傻,她就没想到我和父亲是穿一条裤子的,我早已为父亲所收买。成了他的死党。
父亲收买我的条件也很低,几个糖豆儿、大酸枣就封住了我的嘴,这使我从小就相信,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到谢家去的次数多了,慢慢地,我对他们的情况也多少有了些了解。谢家当家的叫谢子安,死了有些年头了,听说活着的时候做得一手好针线,是宫里内务府广储司衣作的裁缝匠。广储司衣作是司下属七作之一,七作是染、铜、银、绣、衣、花、皮,应承着皇宫内部和主要宗室的衣物手使。慈禧时期衣作最繁盛,有匠役三百余人,到了溥仪的小朝廷,承职的也有二三十。我们家瓜尔佳母亲穿的蟒纹四爪命妇朝服,就是出自广储司的衣作。据我母亲说,谢子安本人是个很活络的人,聪明而善解人意,凭着别人不能比的手艺,他时常走动于大宅门儿之间,受到了宅门儿里夫人、小姐们的欢迎和喜爱。请谢子安做衣服的人都是有根有底的人家,图的是他做工jīng致、名气大。当然,人们也不乏有想了解一点乾清门里服装流向的好奇,诸如逊了位的皇上每天穿西装还是穿马褂,皇后衣服上的绦子兴的是什么花样等等。随同谢子安出入大宅门儿的还有他的妻子,一个被大家称为谢娘的美丽小媳妇。谢子安之所以带着媳妇,是为了跟女眷打jiāo道方便,避嫌。有做不过来的活计,谢娘也搭着手做,我父亲出门常穿的兜边镶着刚钻的外国缎一字襟坎肩和二蓝宁chūn绸夹袍就是出自谢娘之手。相比之下,谢娘和家里的母亲们似乎更熟,往来也更密切。
那是皇上被赶出紫禁城的前一年,宫里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有一天早晨,天yīn欲雪,北风正紧,溥仪的贴身太监伺候溥仪起chuáng,因为变天,要将贴里的小衣换作绒布小褂。太监将衣服在烘炉上烤热了,将小褂趁热恭进,为缩在被窝里的溥仪穿上。溥仪将手伸进袖筒,像被什么蛰了一样,呀的一声,猛然坐起,抽出胳膊一看,胳膊上已经划出了长长的一道血印。太监吓得立即翻检衣服,发现衣服的袖口别着一根缝衣针。这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搁溥仪这儿就成了了不得的大事,生性多疑的溥仪说这是有人刻意要谋害他,责令追查,严加惩办。追查的结果,就追到了裁缝谢子安的身上,算溥仪开恩,没要了谢子安的命,就这也受到鞭打四十、枷号一个月的惩罚。时值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身受重伤的谢子安,在大牢里羞愤jiāo加,没出十天就咽了气。
谢娘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为了生计,照旧走动于大宅门儿之间,揽些针线活,然而毕竟不如她丈夫手艺jīng湛,所承接的活计便渐渐有限;又因为丈夫横死,有人视为不吉,对她也就冷淡了许多,她所能走动的人家,到最后就剩了东城的两三家,我们家是其中之一。
我母亲们的衣服都是由谢娘承包的。谢娘给我的母亲们做活就住在我们家后园的小屋里,有时一住能住半年,因为我母亲们要做的衣服实在太多。谢娘很懂得大宅门儿的规矩,在我们家做衣服的时候从来不出后园一步,也不跟我们家的男人搭讪,低眉敛目,只是一人飞针走线,谁瞅着这个小媳妇都觉得怪可怜的。我母亲问过她有没有再往前走的想法,谢娘直摇头,眼圈也红了,说,太太您再别替我往这儿想了,那死鬼才走,坟上的土还没gān呢……我母亲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后来,谢娘到我们家来的次数逐渐减少,慢慢地竟变得杳无音信了。母亲们说,多半是嫁了人,一个年轻小媳妇,怎能长期守着,能寻个人家儿终归是好事,没人再来做衣服就没人吧……
我跟父亲到谢家的时候,谢娘已经不是什么小媳妇了,从相貌上看,她比我母亲还显老,我想父亲之所以肯和她亲近,愿意到桥儿胡同来,大概图的就是她的温馨可人,图的就是类似虾米皮炸酱这种小门小户的小日子,这种氛围是大宅门儿的爷们儿渴望享受又难以享受到的。已经拥有三个妻子、十四个子女的父亲,还要将jīng力偷偷摸摸地倾泄在桥儿胡同这座小院里,倾泄在姿色并不出众的谢娘和她那拧种般的儿子身上,究竟为了什么,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
在金家什么心不操的父亲,在谢家却成了事无巨细都要管的当家人,连桌上的座钟打点不准,他都要认真给予纠正。我看着他在谢家的窗台下,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地帮着谢娘和泥、搪炉子,谢娘亲昵地替他摘掉脖颈上的头发,我就想,这人是我阿玛吗?是金家大院里那个威严肃整的阿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