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无助地看着姑爷,姑爷痴呆呆地没有表情,他还没弄懂“糕gān”是什么东西。
张安达愿意看女儿、女婿诚惶诚恐的模样,他对这种模样太熟悉了。女儿、女婿的无所适从,对他来说是一种得意,一种由内心深处生成的快感,这种感觉是他从少年时代便缺少的,久久盼望的。女儿、女婿越经不起这折腾,他便越发折腾,目的只有一个,随时向别人提醒自己的存在,显示自己在家中无可动摇的重要地位,家里无论是谁,对他都应该绝对服从,为他无条件地服务。
孤古乖怪,真是一种别路心态。
女儿每天战战兢兢,如同哄小孩,下班总得给张安达带点儿好吃的,半斤槽子糕,一个黑崩筋儿西瓜,一串糖葫芦,几个“驴打滚儿”,老爷子要是高兴,槽子糕便“赏赐”给了姑爷,老爷子要是不高兴,糖葫芦说不准就能从地上飞到顶棚里去。
整个一个“作(zuo读一声)”!
女儿不跟爸爸计较,她希望一辈子活得不容易的太监爸爸老了老了能幸福。
孩子们越是周到,张安达越是不满,越是不满,越是融不到这个小家庭里去,没事就一个人瞎琢磨,女婿姓王,将来女儿有了孩子也姓王,他可是姓张,姓张的住在姓王的家里名不正言不顺,不合规矩,这就好比溥仪出宫,无论如何是不能住到他的丈人郭不罗蝾螈家去的,尽管郭家的房子不少,也有钱,可那儿不是他落脚的地方,后海的醇王府大而无当,也没什么直接的亲人了,可他还得奔那儿去。张安达有点儿后悔将金太监寺的房子卖了,可是不卖他又靠什么养老,他真正的家又在哪儿呢?
张安达变得沉默寡言,神情恍惚了。他不愿意在“家”待着,女儿还没上班他先走了,女婿下了班他还没回来,他最爱去的地方是地坛,在地坛的长椅子上一坐一天,看着树影移动,感受着太阳从胸前照到后背……
在一次会议上,张安达的女儿见到了我五姐,说了她父亲的情况,我五姐以她的想法理解张安达,说张安达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作怪,哪天她去好好做做张安达的工作,劝劝他,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儿子、女儿承担的责任是一样的。问题是,我那个为革命而忙碌的五姐,转过脸就把这个应诺忘了,害得张玉秀等了大半年也没等来“做工作”的我五姐。
我的老姐夫告诉我,张安达最大的障碍在厕所。
我认为老姐夫的分析不错,当初张安达上我们家的时候,被看门的老张qiáng行着灌了几壶水,为的就是看太监上厕所……张安达住在筒子楼,厕所是公共的,左边一溜一排蹲坑,右边一溜一排尿池子,都是无遮无拦的公开,这让张安达尴尬而难堪。
至少,地坛的公厕有隔断。
(六)
1958年,我们家前边的两进房子被征用,宽敞的广亮大街门挂上了敬老院的牌子。后进的游廊被从过道砌死,西边开了一个偏门。以便我们家人进出,门牌号也由2号改为2号旁门。从此,前头三分之二的房子与我们无关了,我们家只剩了第三进的四合院和后头的花园,没了影壁,没了垂花门,没了鱼缸和石榴树。
父亲抑郁了许多日子,又不好说什么,人家征用是经过怹同意的,悠在人前表现着积极与进步,背了人又唉声叹气,这是怎么档子事儿呢?父亲说,君子为人,唯善以宝,我何在乎那些房子,只是这“旁门”让人不快,有左道旁门之嫌,叶家人什么时候走过旁门?
母亲说,旁门就旁门吧,这个旁门比我娘家的正门要大多了,家里就这几口人,偌大院子也压不住,房子越来越旧,也没jīng力收拾,搁咱们手里早晚也是糟践了。
母亲说得没错,我们家的房屋院落已经显出了颓败的老相,廊柱掉了漆,露出了里面的麻;沟眼不通,一下雨院里全是水,如同北海的水榭;十几间屋子,除了东厢房不漏,其余下雨就得找盆接,几乎每间房子的顶棚都像地图一样,有一圈一圈的水渍;后院园子里的草都长疯了,常有一只胖刺猬沿着过道到前面来溜达,见了人小眼一翻,慢慢腾腾地再逛回去,好像它是这儿的主人。母亲说狐huáng灰白柳是家神,狐是狐狸,huáng是huáng鼠láng,灰是耗子,白是刺猬,柳是长虫,家里有这些东西是兴旺象征,它们都得罪不得,所以那只刺猬就在我们家幸福地自在地生活着。
也没见我们家兴旺起来。
我们家越过越没有人气儿。
父亲年纪大了,白胡子在胸前飘dàng,谁能指望一个白胡子老头能gān什么呢?母亲婆婆妈妈的,除了柴米油盐,对别的没兴趣。哥哥们娶妻另过,姐姐们嫁人出阁,家里只剩七哥哥和我,可是这个老七就会画画,连换灯泡都不会……
同学们都不愿意到我们家来,说我们家像庙,像《聊斋》里闹鬼的地界儿。
隔出去的前院跟后头比是两个世界。没出两个月那些房子便修缮一新,窗户纸全换成了大玻璃,还安了纱窗,廊子都上了绿漆,重新铺了地砖,重新刷了墙,正屋开了后窗,院里搭了天棚,运来了许多椅子和chuáng,还有一盆一盆的绣球花,好多的人进进出出,好多的东西摆摆放放,总之那个院子彻底变了,变得意外、陌生,从气味到格局。
有一天,前头敲锣打鼓,放了一阵鞭pào,来了些领导,住进了十几个老头老太太,老人有能动的有不能动的,个个都像碰不得的老祖宗。工作人员也不少,扫卫生的、做饭的、采买的、护理的,俨然像一大家子人,比我们家红火多了。
母亲不再让我往前头跑,说敬老院好歹也是个单位,哪能让闲杂人等随便出入。我告诉母亲,曾经是饭厅的东屋现在住了仨老头,一个是小学教员,一个是卖灌肠的,还有一个就是张安达。母亲惊奇地说,张安达是有闺女的呀,他怎么会住进去了呢?
我说,那他就住进去了呗,太监是没后人的,他为什么就不能住进去?
母亲说,那张玉秀呢,她当着gān部却让她爸爸进敬老院,这不合适!这个张安达也是,跟咱们前院后院地住着,也不说过来言语一声,倒显得生分了。
住在前院的张安达一直也没到我们家来串门,老姐夫说张安达是不好意思,张安达内心认为凡是住进敬老院的都是走投无路,无依无靠的鳏寡孤独,他沦落到这份上不好再跟叶家走动,怕让叶家失了身份。
张安达是多虑了。
但是我跟张安达的jiāo往却一直没断,放了学就爱往张安达那儿跑,跟三个老头一块儿玩牌,我们玩的是“打百分”,也叫“升级”,我跟张安达打对家,我们配合得十分默契,就像张安达跟我五姐唱《小放牛》似的,严丝合缝,不出破绽。老头们玩扑克,耍赖、反悔、偷牌、换牌,比小孩还小孩。张安达在外人跟前平和顺良,他让着任何人,跟谁也不争,对什么事儿依旧是“依着您”,好像这才是他的本性,这种性情渗到他的骨子里去了,他觉得这样反倒很正常,很习惯。所以,我印象中的张安达至死都是不张扬,好说话的老好人。